就請含笑收下吧不必拆封。

[6:00]小王子

太空垃圾变废为宝回收站

 



司马醒来的时候,一时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站在面前的人他并不认识,他再努力回溯记忆,印象停留在自己与地球失联时日已久储备殆尽,最终弹尽粮绝按下休眠键,在宇宙里漂浮,光荣成为太空垃圾。此刻他维持休眠的仰躺姿势,但眼前有张人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甚至在他睁眼的时候,很明显地被吓了一跳。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看样子是个人类。——但只是看起来像,不敢断定,只能静静地看着,等他先开口。

半晌对方说话了:你为什么在我的星球里?

司马说: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顿了一会儿又说:我想我应该是在你的星球上。

对方固执地摇头:你在里面。

司马努力地坐起来,环顾四周,发现一个坑洞,金属板从地下伸出,冷而无谓地看他。他认出那是太空舱门。脑子转了几圈也转过来了。司马说:我明白了,你的这个星球是我的太空舱。

结果对方突然恼火了:什么你的太空舱?这里是我的星球!

司马疲惫地阖眼:现在是你的了。

对方坚持:不,从我发现它的时候就是我的了,你是后来的。

司马说:先有我的太空舱,然后有你脚底下的土层,最后才形成了你的星球。

对方说:我不知道,但这是我的星球P040。你既然是从里面出来的,我又不能赶你走。我叫曹丕,你叫什么名字?

司马懿。他苦笑两声。不必担心——如果有可能,我会自己走的。

你有自己的星球吗?

没有。司马说。几十亿人跟我共享一颗星球。

曹丕很讶异:啊?那一定很挤。

司马想说是这里太小了地球恐怕人均也比这里宽敞多了……但看样子对方对自己的小小星球宝贝得不得了,于是只是中立地说:那么多星星也在共享同一个宇宙。

好吧。曹丕说。但我有我自己的星球。

司马说:是的,这很了不起,我第一次碰见这样的情况。

他话音刚落,肚子响了一声。曹丕盯着他腹部看了一会儿,又看向他的脸:你要吃点什么呢?

司马很受慰藉:你星球上有什么能吃的都行。

曹丕说:有面包,或者葡萄。

司马说:面包吧,谢谢你。

曹丕说:有面包或者葡萄。

司马说:面包就好。

曹丕很疑惑地转身走了,司马看到他很快地转到地平线以下,往身后看,有一片窄小密集的树林。大概五分钟后他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串葡萄和一大块面包。这里也没有盘子,曹丕递给他面包,然后和他相对坐下,开始吃他的葡萄。司马吃到最后觉得口干,问他要两颗,曹丕爽利地拧了两颗下来,递到他手里,又看着他吃完,很期待地问他:是不是很好吃?

司马凝神片刻:很甜。

曹丕登时雀跃起来:是啊我就说嘛!非有人说太甜了还不如吃点酸的。

司马瞄了他一眼,想,对不嗜甜的人来说,确实太甜了。转念又把语言重心后推:还有别人来过?

有啊。这个星系有很多这样的小星球,我偶然会去看看,他们也可能来拜访,虽然大部分人都不喜欢离开自己的星球。

你怎么过去呢?

飘过去。曹丕看着远方说,跳得足够高就可以脱离这个星球,但必须要把左脚系在这里,否则回不来。——你吃完了吗?要不要看看我的星球?

司马脑子胡七八糟想,这地方他一眼也看尽了刚刚自己躺着都觉得头脚和身体明显呈圆弧状,人在异乡为异客,主命难违,无所事事……于是站起来。要从他的飞行舱开始漂泊到形成这么个小星球估计也过了很久了,他仔细看了看自己皮肤,老化几乎没有,休眠功能确实已堪永生。曹丕在眼前带路,很活络,说刚才他们在的是这星球上唯一一块平地,他种了草,但因为把司马从土里刨出来了所以又得花一段时间重新养好。司马说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曹丕叹了口气:不,我本来也在挖坑,不小心挖太深了,挖到了不是泥土的东西。

挖坑做什么?

别人给了我一粒种子,没告诉我是什么种子。他说。虽然我不太信任他,但是那到底是一粒种子。

眼前有一小片水,湖面如镜,曹丕指着说:渴了直接从里面取水就行。

湖后面是树林。葡萄藤缠绕在竹架上,丰硕地舒展开枝与叶。他很爱怜地摸了摸,继续往里走,两棵怪异的树,其中一棵树干上有一个新鲜的豁口。司马凑近看了看:这里面是面包?

曹丕说:对,面包树。剥掉树皮就是面包。

司马说:味道还不错。

曹丕点头:而且会不断长出来。我吃了很久很久了。唯一的缺点是太占地方了,占了我星球的四分之一。

东面有一个木箱子摆在那里。曹丕说,这是我旅行的纪念品。司马说,啊,那些是什么?曹丕想了想,郑重地说:以后给你看吧。不过,你过来吧,现在可以看到日出了。

他们静静地折回湖边坐下,看太阳(曹丕这么称呼这颗显然不是太阳的恒星)从地平线上升起来,没有风,湖面趋向镜面反射而不是粼粼波光;然而很美。太阳并不急着升起来,司马坐着,一动不动地看着,感觉到一种久违的从容。

曹丕小声地说:是不是很漂亮?

司马说:你这里的日出是我看过最好的。

在曹丕把掘开的坑洞再填上之前,司马恳请让他再进去看一看。曹丕要求一同进去。司马说,恐怕不行,休眠舱空间有限。于是曹丕巴巴地贴在洞口,露出脑袋望着,看司马在一堆银光闪闪的仪器之间左右摆弄,半晌出来,说,算了,暂时没办法修好。

曹丕说:你确定不再进去了吗?我要把它填上了。

司马摆了摆手,对方便把种子种下去,积极地开始填埋。他折身走了两步,走到湖边,发觉太阳又要落了。

 

昼夜塑性形变,时间从这里开始趋于混乱。曹丕为他指点迷津:可以连着看日出,也可以连着看日落;可以永远不看,也可以一刻不停地看……因为太阳就在那里。他说。不为给你一个人看而存在,但也不会存在却独独不给你一个人看。

司马于是接受,这是没有日期的国度。他不必去关心葡萄树被阳光照亮几次以结绳记日,模糊有模糊的说法:很久以前、最近、过段时间。一切物理定律在这里都被推翻,司马唯有静静坐下,听曹丕不厌其烦地叙说这里的过去与此刻,这里的每一寸土与每一滴水,好像都是来自他的创造。司马在昏昏然睡去前忽然被击中,语言吐出来:那么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曹丕说:我不是来到这里的。我是属于这里的。

司马阖眼:从你有记忆开始你就在这里吗?

曹丕固执地强调:我一直在这里。

司马没再跟他争执,点点头,不再说话。太阳在他正前方,光线太亮不适宜睡眠,于是他挪了挪位置,在面包树边坐下,复闭上眼。曹丕对这个星球主权的执着不亚于从前他所在地球的任何一个国家,所幸因为他是内生而非外来,没有因为他是入侵者而强行驱逐。在曹丕把土坑填上之前,他不抱希望地再次按下了联系求救的按键。如果(他不知道多少时间已经过去,甚至地球航天部还有没有在正常运转)有人能够予以回应,会直接让他的飞行器向地球回航。他所能做的唯有漫长的等待。

 

曹丕在不久之后询问他,要不要出去看看。他被百无聊赖的生活折磨到麻木,应允下来。曹丕很利落地从箱子里拿出一卷葡萄藤,绑在脚踝,想到还有司马,懊恼了一阵,最后说,这样吧,你抓着我。司马点点头,抓住他臂腕,随他灵巧爬上面包树顶,又借力一跃,真的飞出星球。司马狐疑,那葡萄藤好像一直在生长,握在他手里松松一卷,他们飘了一阵再回头看,已经好远好远。周边星球的人都认识曹丕,向他问好,也新奇地和司马打招呼。那天他至少听了十遍曹丕视角下自己是如何从星球里凭空出现,总是引来一阵啧啧称奇和上下打量。

皇帝模样的人说:恐怕是心怀歹意的入侵者。

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说:也许是星球的守护神喔。

耐心纺纱的女人说:那么需不需要一件披风呢?一条围巾?

烤面包的少女说:啊呀,我可没有准备两份客人的食物。

马说:希望他没有食肉或者骑在别人身上的怪癖。

巨型蜘蛛说:怎么又是和你一样的两脚兽?

曹丕举起手:四只。

蜘蛛说:四只也是怪胎。必须得是八只。八!多么完美的……

他抓着曹丕的手腕被牵引着一路往前,终于曹丕说,最远只能到前面那颗星球为止了。此时司马腰间挂着纺织女热情难却赠予的布袋,里面装满了一路走来收到的礼物,曹丕基本予一串葡萄以作回礼(葡萄藤肯定在不停生长。他每次都是从原本空空的藤蔓上直接摘下一串递过去。)他们降落在星球上,星球主人简短寒暄,问,上次给你的种子种得如何?

曹丕说:刚种下去,还没发芽。

对方叹了口气:那要长成、开花、结果,还要很久呢,真是可惜。

这是曹丕唯一一次拒绝了对方的礼物,并且理所当然地,没有回礼。告别后司马在茫茫宇宙中悄声问他,你不喜欢这个人?

曹丕困惑地看他:不是我的朋友我来看他干什么呢?

司马顿了顿:我看那桔子种得挺好的。

曹丕皱眉:酸得要命。他自己吃不完,总是塞给我。

司马说:你讨厌桔子?

曹丕说:我不吃酸的。

司马说:那你去把那颗种子挖出来,除非你希望你身边多一棵桔子树。

曹丕怔了许久:他没告诉我那是什么。

司马指了指背后:他星球上植物只有桔子树,还能给你什么?

曹丕摇头:从前他给过我一粒玫瑰花种。

你没种?

死了。曹丕脸色暗下去。她唯一一次绽放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养花。

养花和养树确实是不一样的。

她指责我没有给她足够多「独一无二的」关心,因为我同样关心我的面包树和葡萄藤。我向她道歉,在她开花之前我并不知道她是玫瑰。她说,你不应该因为我是玫瑰花才爱我,你连最基本的爱都不懂。曹丕忧伤地说。此后她就开败,不久彻底枯萎了。我把她的根茎收在盒子里。

司马评论:是她无理取闹。

曹丕说:她是对的。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爱。在那之后我环游周围所有星球得到的答案无一相同,修理钟表的人说爱是等待,国王说爱是分享权力,制糖的女孩子说爱是你愿意给她一盒糖的第一颗和最后一颗……最远的星球给我的答案是,爱是唯一与存在。 

司马说:何必纠结?随心就好。

曹丕说:但是玫瑰盛开的时候,真的很美。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让她接受我的道歉。

他们回到起点不久,突然隆隆一阵响,曹丕惊讶大叫,为什么这里多出来一座火山?司马闻声看去,认出那是飞船喷射器,光火冲破土层,隆起如山丘。他说,这不是火山,是喷射器。曹丕问,那是什么?司马费劲地想了想,告诉他,这是可以带你去远方的东西。

曹丕说:但我刚刚没跟他们告别。

司马说:没关系。你可以抵达终点后,再折返。

曹丕安静了一阵,回头看其他星球慢慢地远去。半晌问他: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面包?

 

他疑心在这百无聊赖中时日加速过去,在水边一愣神就是很久。失去所有时间概念后他只有对水面审视自己的面孔,仔细观察时间的细小痕迹来推断多久已经过去。曹丕饶有兴致地和他聊天,也乐于在旅途中拜访新的朋友,尽管永远只有一面之缘。事情至此司马已放弃思考前半生所学一切科学定理,不知多久后曹丕当时殷切种下的种子破土而出,逐渐长成树苗。他说,我应该待在里面继续休眠。

曹丕问:醒着不好吗?

司马说:休眠了我才能活着回到我的星球。

曹丕久久地看着他:一定要回到那个不属于你的星球吗?

我属于它。司马说。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曹丕没有看他,环顾四周,最后下定决心,说:我的星球可以分你一半。

司马一笑:没有办法了。开始前行了,飞行舱就不再受我控制,终有一天会抵达那个星球。

曹丕攥住他手腕:星球是我的,你没有权利这么做。你没有问过我的意见。你只告诉我它会去远方——

确实是远方。司马说。

曹丕很长时间没有再和他说话。司马坐在水边,睡而复醒,只待在一处日出日落的时间就会变得漫长,然而由于不断的前行,一切更陷入混乱。一段时日里他们没再见到任何人,四周漂浮着陨石,星球缓慢而仔细地在其中穿梭。直到有天醒来他发现自己身侧多了一块小小的石头,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曹丕在石头旁边,问他,你要不要吃点葡萄?

种子已经长出来了,枝干细瘦,但已经有了结果的资本。司马看了看,说,果然是桔子树。然而曹丕依旧每天悉心浇水,他看着,问,种出来给谁吃呢?

曹丕说:不知道。但我不想再看到死。

司马说:你早该铲除它的。

曹丕摇头:假如本来没有种下,如果我知道它是桔子树,我会把它还回去;但是,从它发芽那一刻起,我就不忍心让它再死去。

司马说:有些事开始就是错误。

曹丕停止灌溉,长久地盯着他,一直到司马感觉脊背发冷,他开口:但我从不后悔见到你。

我想我还欠你一句道歉。司马说。尽管什么也无法挽回——

其实都可以有转机。曹丕说。比如,我相信这棵树会结出甜的桔子。

司马一笑:在我们那里,这叫橘逾淮为枳,水土不同。

曹丕点点头,走到他身侧。平地因喷射器的存在显得更狭窄,刚好够两个人靠着木箱,静静地坐下。最近经过的恒星在远处一点点变小。合宜的光亮中,曹丕说:给我讲讲你的……你来自的星球吧。

 

他发觉曹丕实际存在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还要长久。他所说的每一处景观,曹丕总是想一阵,然后说,他也许见过。他见过望不到尽头的黄沙,也见过同样无边际的水域,他总是一个人,习惯了周围悄无声息,但也偶然有生命陪伴过他,他养过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甲虫,在森林里遇到过一只陪他走了三天的狐狸。因为他的太空舱原本也是漂泊无定,他途径很多地方,最后在那一片充满小小星球的星系终于停留,如今又开始流浪。他讲到讲无可讲,说起城市。钢铁与人山人海。曹丕想了很久,说:我见过那种银光,类似这个星球内部的色泽。但我没有见过这样多的人。我见到的人永远是单数名词,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事情。

司马问:人山人海也不过是更多的人日复一日做同样的事情。——但在你发现我之前,你做什么呢?

曹丕扳着指头:种树,吃面包,等葡萄结果,看日出和日落,和葡萄藤聊天。

司马看了看葡萄藤:它会说话?

曹丕说:应该会,只是我听不懂它的语言。生长本身就是一种语言,我在一颗星球上遇到过专门研究这个的博士……

真是孤独啊。

曹丕愣了愣:我没有听过这个词。

司马说:一个独处的人希望有另一个人在身边的感受,在我们的星球叫作孤独。

曹丕看着远处:发现你之前,我也没有想过需要另一个人在身边。

司马无言了很久,说:如果你来自我的星球,恐怕会成为一个诗人。

有一个自称诗人的人给过我一些纸和一支笔。曹丕说。我确实尝试写过一些什么,但最后发现文字表达不出世界上的大部分事情,而且我总觉得,我写得不如我遇见的那个诗人好。我在所有纸上写满了之后,就不再写了。

你应该再试试的。司马说。为你自己写,看见什么写什么,记录下来就不会忘记过了多久。

曹丕说:但是我全部记得。

他们开始谈论人。谈论帝王、罪臣、为人画像的抽象派画家,失声的女高音、死于车祸的演员、睡在路边的卖花人,飞天遁地的虚构角色、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无所有而幸福的人。谈论所有人与所有人中的一个人。曹丕说我见过。我见过上司早已经消失不见却依然不停地修改代码的人,我见过用长袍掩盖星球的钻石质地因为不希望夺走的人,我见过谋划了千百种万无一失的自杀方式却依旧没有死去的人……我拥有一个很美丽的星球和一位很好的客人,我一度想我也是幸福的人。

司马说: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你也许会更长久地幸福。

曹丕摇头:你存在,就不可或缺。

 

时间在谈话中流下去。司马发觉自己鬓边发白的时候,他们依然能够断续地谈下去。百无聊赖的感觉被弱化,一切还在不停地向下推演。曹丕依然年轻得几乎年幼,葆有天然的忧郁和迷惘。桔子树长出的果子只有司马在餐食,已经被感化到很甜,曹丕依然说,还是太酸了。面包树在不断的切割与生长中几乎没有扩张,司马想,和吃膏状食品没什么两样。时间忽快忽慢地挤压他的面孔,他想不起那些年日到底怎么流下去,他独自老去,曹丕依然以最初的面孔看着他,仿佛一切只在昨日,他刚刚从休眠舱中被掘出,最先看到的是一双讶异而无恶意的眼睛。

司马问: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吗?

曹丕说:不知道。又何必知道呢?

他想,应该记录下这一切,宇宙观光航线。各色的星云,各式的小行星,各种光芒的恒星,在不断的途径之中忽大忽小,惊鸿一见然后永不再见。宇宙那么大,生命这么小,他在从前趋于绝望的漂泊中已经体悟,如今更觉得渺茫。当一天与两天失去界限之后,十年与二十年也不过是模棱两可的一瞬间。唯有白发按时疯长。斑斑驳驳的长发,曹丕某日凝望了很久,说,像他从前途径的一个星球。黑色的是烧焦的岩矿,白色的是皑皑大雪,错综分布,仿佛伤痕累累。

司马说:我只是老了。

曹丕握住他的手心,说:我见过老人的。

司马说:但你没有见过人是如何一点点衰老。

他终于总结出,曹丕见过的所有人都处在一个静止的状态。诗人写不出最好的诗句于是无休止地写,永远有错的代码还在一行行往下跳闪,执着于校正钟表的人坚持等一个他忘记了名字的人,每一件事都无穷尽向下延伸,走出的每一步在无尽面前都是静止。司马问,你在这里又在等待着什么呢?

曹丕说:等下一次开花结果。

司马说:你已经等到过很多次了。

曹丕想了想,说:我也许在等,有天有个人走来问我,你到底在等待着什么?

司马问:那么你会告诉他什么呢?

曹丕说:我会告诉他,我不知道,但我等到了。

司马感觉到自己被紧紧地拥抱,曹丕许久一句话也没有说。无尽的静默中他听到呼吸声,伴随着自己的骨头加速衰朽的声响。他疑心自己在那十秒里老去了整整十年。湖面如镜,如暴雪闪过的白光。

 

他醒来时感觉终于要走到尽头了。星球仍然在他不认识的星系奋力前行,他仔细地思考了一下,确认自己来自一个遥远的绿色与蓝色的星球。曹丕给他拿来面包,他说,我没有胃口。曹丕说,你脸色很不好。司马说,也许我有些虚弱。他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更觉得疲乏。曹丕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踌躇了很久,说,我想我或许不能够再陪着你了。

曹丕没有回答他,转身走去星球的另一面。在司马几乎要困倦到闭上眼睛前,又折返回来,从背后拿出一捧葱茏的花束,递到他胸前。

曹丕说:谢谢你陪我这么久。

司马说:我从没有见过有人用葡萄花做成花束。

曹丕说:因为她太渺小、花期太短了,甚至没有人记得她;而且为了做成花束我摘掉了藤蔓上所有的葡萄花,一段时间里我没有葡萄吃了。

他看了半天:你扎得很好看。

曹丕说:我不会扎花。是她本来就很美。

司马说:谢谢你。

曹丕低下头:谢谢你。

我很老了。司马说。你还和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一样年轻。

然后他闭上眼睛。曹丕郑重地吻了吻他发皱的眼睑,说,但我还认得你,说明你没有变。葡萄藤和面包树也已经很久,不断地开花结果,没有变……

司马打断他:我是会死的。

曹丕说:我害怕这个词。

司马说:抱歉。你的星球还在不断往地球——我的故乡——靠近,总有天你会看到它。但有些事可能会不可挽回地走向毁灭,趁我还能说话,我想说的是,原谅我。

曹丕眨了眨眼:我从不恨你。

司马说:也许以后会,如果你想起我。

他没有力气再说下去,握着花束的手必须用尽全力不要松开。曹丕紧紧抱住他,他感觉到温热,很快又冷去了。地球还在光年的光年之外,他许多年没有忍心走回休眠舱,也就无从把余生寄回他降生的地方,他揣度还是有一半因为,漂泊太久,故乡成为道德符号而非情之所往。也许占不到一半。也许只占一点点。也许只是借口。他失去所有知觉前最后想到,从今往后,他也成为这个星球的其中一件藏品,和那枝玫瑰一样。如果再给他五秒,他还要告诉曹丕,其实他早已经参透爱是什么;他做得足够圆满,偿还已毕,不必再追悔从前莫须有的错。如果如果。

如果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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