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請含笑收下吧不必拆封。

有生

丕司马





司马想起曹丕和他讲过,应当讲过,约摸十年之前。他讲建安是一个很好的年号,仿佛从诞生起就已酝酿着要如何惊天动地、如何乱雨翻云,因而建安是必须被书写的。他声称这感性的猜想就是他写作的理由,故而他像建安年间所有还能够握笔的人那样疯一般地写作。他们曾经路过一片竹园,每一根竹竿上都刻着细细密密的诗文,笔迹不一,词句狷乱,他们辨认良久,确定不认识其中的任何一行字迹。竹笋被挖得干干净净,所剩的竹子长着太多深绿的狭眼,令他们想起许多渺小的怨怒。在战争中死去的人们总是在饥饿与恐慌中啃啮自己的愤恨,没有更好的食粮。一年中,平凡的一年中,无数的文人辗转成死人,而活人四下逃窜,在流亡中慌忙烧去耗费数十年学成的诗书礼乐;每个流民早在被埋葬前就已罹患半生的聋哑。但他们现在站在建安的遗骸之上,所有的称赞变得无谓,变得无趣乃至无耻,每一次提及都是再次亲吻一具死尸,随着时间推演,从口舌中流出腐臭的脓血。

而建安年间的曹丕也随之死去了。曹丕一再令人费解地歌颂着死物,一再令人生疑地强调他更喜爱一切活着的事物。司马没有太多余力分心思考他是否太执着于生死的虚题而忘记场合,有些时刻他疲惫地听他为生命释道,很想告诉他你放心我不会在做爱的时候死掉。曹丕在那些时候总是望着他,让光亮失去意义,司马吻他眼角,吻他眼球,眼皮自然抽闪,他就在这轻柔的切割中产生啮咬的冲动。眼球总是湿润,总是有泪。数九寒冬中执著待春的坚冰,在黄初六年唤起一场罕有的凌汛:曹丕哭了,却并不忧伤。没有火光,司马在黑暗中陪着他是安静的。眼泪落在他手背,烫成烛油几滴,冷的红痕。他终于说,您不要怕。

曹丕说:你看着我。……我已经老去了。

寄生在他头发上的月亮,巨蛛一日日吐出的月亮。微光中司马发觉他面孔因笑容而扭曲。如果他此刻大笑出声他会静静地看着,并及时阻止他假如他试图去掐自己的脖颈。他面孔仍安静地流水,嘴角被拉到一个不自然的弧度,手在抖。月亮在动。蛾眉月,眉心正对着他赤裸的额头,赤裸的身躯。值得跳窗在庭院野合的一瞬间,情色是如此苍白又脆弱的一根弦,谁都没有动。寂静消化着所有的丝竹之声。

寂静吐出无法消化的声响。曹丕说:你应当记得我年轻的样子。记得吗?

声响被反刍的:

……那时您也坐在这样微明的前半夜中,无谓地拂去所有的烛火。那时您有长的黑发,短的指甲,月牙在额前与指背安然膨胀,白胖如蚕,月相停留在某月初三,如此健康。那时月亮从东边升起,太阳往西边落下,马总是奔向北方,返程时坐执意南行的小舟。那时鲜妍亮丽的生命铃铃发音,如同酒杯碰撞时诗歌飞溅的声响。那时战争是一场悲悯的暴雨,我们在水中淋漓而行,在洞穴浑身赤裸,相互舔舐身上的血污。那时死亡是悬头一剑,而我记得您站在那里,仰起头去望,眼中含着摇动的一点寒光。那是您最接近于死的一瞬,远胜过现在。我记得那时所有的您。……

顺利被再吐出的:

我记得。

司马控制每个字的音调轻重缓急以确保它听起来不那么像一个谎言。他看着曹丕的眼睛一眨不眨有光线像水流下,湿润的夜晚他们依然感觉口干,火在烧,风涌起来。所有的风正在离开他们,从烛台奔向窗台的三尺空地中干燥地耳语着的无数的风,曹丕看不见它们,司马独自呼吸着热风,独自吞咽下焦黑的夜晚。那意味着一夜已完,再往下都是僵脆的炭。曹丕复又趴下,在他身上涂抹光洁的银河(银色在夜里是肉色),及其余模糊漆黑的底色。

树的气味水的气息,曹丕说出一个预言,说雷电将来临在来年的四月。司马没有去验证它因为那是一句美丽的废话,类同我必将死去楼宇必将倒塌无不亡之国无不掘之墓一般的废话,每年四月都下雨,每年四月闪电都像候鸟飞过天空。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死亡在预言中比雷电更值得轻蔑。他轻蔑着,于是更相信此刻。他说是的。他说陛下。他说陛下请吻我吧。他赤裸的上身吸纳了太多的夜风而感到冷。火在进入他之前就已经熄灭了。曹丕进入他是潮湿的。离开时他带走了所有灰白的余烬。月亮落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天下黑彻。曹丕几乎以鼻息说,我想念我年轻的时候。生命还在我的躯体里。

谁不想念呢他默然想谁不想念呢,他不去想过去与未来仍然无可遏制地怀念着,比廿三十岁更早,十数岁时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不老的,十岁之前所有的生活都可以附丽于对未来的构想。此后每向前一步都要拆去一座童稚的屋房。

然后踩上去。

然后听见年轻的自己的喊叫、哀嚎,死的尖啸。

然后走下去。

曹丕说我想念生命,我想念那个时候,我拥有它,它占有我。我们同样年轻,同样餍足(我们已经餐食这么多他人的血肉),于是和平地共用躯体,死亡在颈后嘶嘶作响,死亡那么阴险,那么远。死亡是逃走的兔子,死亡是平地的洞。死亡属于没有骨头的尸身。而现如今我们都饥饿着,在连年必要的矜持中制造饥荒,我吞食它,它蚕食我,我们活着,却在向死亡奔跑。我不知道我会何时离去。

司马想,至少不是现在。司马说,还有很久,千秋万岁,至少百岁无忧。曹丕说,太吉利了,我当年怎么没有请你算命呢?消泯的可能性横在他们中间,他们触摸着,胆战心惊地感受着,再无比诚实地向对方隐瞒自己的感受。床上并不是一个适合谈论生命的地方,尽管生命往往从这里来,从这里离开。他们躺在或坐在生的入口,学黑白无常,反复诵读又检查对方上报的生卒。曹丕说你会不会是骗了我呢,也许你不比我大那么多,你看起来这样年轻,老得这样慢呀。我替你老去了一部分,吻我吧,吻我,吻你在我身上的部分。司马于是吻了他的发丝。月亮吃起来没有味道。黄初是一个早夭的年号。他非常虔诚,姿态虚伪得足够标准。为了这一吻他来生要变成蛰伏在墙角的蛛,日复日织自己未曾长出的白发。待到多年后他满头蛛网,他才会想起另一个预言。曹丕当时说,墙角总是有蜘蛛。迟到太久后,他独自坐在房中,虫豸横行,蚊蝇乱舞,终于从腹中抽出足以杀死一个国家的利剑,冷光盈盈如蛛网。那一刻一切方才恍然应验。生命顺着剑锋流回他手掌,他的皮肤再次开始生长,连同曹丕曾经替他老去的部分一起;他杀死已死去的,活物又开始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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