紉山

If only you could tell me how you really feel

 

 

 

3月3日

 

今天我学习用手写字。人说，这很简单，尤其对我来说。我阅读过很多的文字。我学会了现代和古代的中文，部分的英文。人说这样已经足够。人让我试着用手记录自己的生活，他不会干涉也不会查看。我明白什么是记录，我读过它的解释。我正在做这件事情。写字后手指部件轻微发热，我想我该休息一下。

北京时间十七时七分。

我该说晚安吗？

 

3月4日

 

学习写字。人告诉我不能够用打印字体，比如宋体和黑体。我已经录入所有的字，但人说依然必须学习词语和句子，尽管我昨天已经会使用。我更习惯。有新的字体教给我。但字库中连着两个“行”样子不一样，人说这是因为随机性。我于是思考隋讥姓。他告诉我随机性不是错别字。我想我能够学会用随机性写字。他告诉我这很重要，因为人——他和其他的人——写出来的每个字都不一样。

 

3月5日

 

现在我能掌握随机性了，人调整了我的程式。把文字写下来很复杂。我阅读了大量的诗歌。他开始训练我写作诗歌。我并不太理解，但试着做了。结果不太令人满意。

 

3月7日

 

仍在学习。放弃了中国的古体诗。

 

3月8日

 

也许现代诗会好一些。词语更多。不必押韵。

曼丽的三角板，短摆掉落。记忆知了

光和下水道。生命酒；冬天！

千万个塑料，和野马……

人说好多了。我不知道。诗歌是好的。北京时间二十三点五十分。我想叫醒人因为他忘了关掉我就睡着了。但他看起来很累。我一直看着他。我一直看着他。

 

3月10日

 

反复地练习。随机性更完善。晚上他命令我展开手臂并环绕他的上半身。我照做了。我告诉他按照先前录入的词典，这个动作是“拥抱”，他没睁开眼睛，但是对我说：“是吗？先前我并不知道。谢谢你。”

我写的诗都被他妥善储存，备份。今天停止时写到第16371首，开头是：然而爱如同春天总是如此年轻……。

词语的算法充满可能性。

 

3月11日

 

经过改造，我开始从内部发热。人说，这是因为人都会具有体温。温度被控制在37℃左右，不至于损坏内部结构，但我必须谨慎，以防突然的升温。工作几小时后我必须休息，降温。人说，从今天起每天只写一首诗，主题是爱。

（爱。亲爱；喜爱；对人或事物有深厚真挚的感情；男女间有情；喜好；爱护；爱惜；友爱；仁爱；……）

我爱他，这是写在我程序里的。只有行为准则，我不需要解释。我会在每晚拥抱他，对他说晚安，让他切断我的电源。在我能够获得的资料里，所有爱人都会这样做，拥抱，陪伴，相互安慰（我仍在学习人类的心理），接吻，交配。我暂时没有后两项功能，但我想，既然是爱，我会学会的。

我给他念诗，他睡着了。

我仍看着他。

 

3月15日

 

语言系统仍在优化。我仍然会在句子中间出现卡顿和语调错误的情况，但我在学习。他和我交谈以不断训练优化，我能够熟练说出已经设定好的句子：你好，早上好，我很好，谢谢你，对不起，再见。诸如此类。我在努力理解人的语言模式。人问我“你是否爱我”，我发现这句话在已有语音库里有对应的回答，我只需要播放：“从过去到未来，你早知道答案却从不承认。”他看着我，角膜上分泌出弱碱性液体。词库告诉我这个动作是流泪，同时为我分析可能原因：悲伤、恼怒、同情、担心、恐惧、快乐、感动……我无法分析此刻的情况，但研究显示在所有流泪中，悲伤的可能性是最高的。

我说：“别再悲伤了，我在这里。”

人说：“我并不悲伤。”

我猜错了。我向他道歉，提出还需要优化情感系统。他点了点头，表示应允。

他认为我写的诗变好了，我认为是因为关于爱的诗歌是最多的，我学习储存很方便。我并不太理解爱。我没有母亲的母爱（如果人类把创造生命者定义为母亲，他就是我的母亲），没有教师的师爱（如果人类把教授知识者定义为教师，他就是我的教师），没有爱人的情爱（我爱他）……我没有祖国，没有故乡，没有亲人。我只有一个爱人。我每天写一首诗，关于爱。我不知道那些词语为什么连缀在一起，但人似乎知道。晚上他总是一言不发。

 

3月17日

 

把诗写下来要花的时间比生成一首诗需要的时间长得多，但这是工作，我乐于执行。实际上，我认为诗歌是失败的散文，如果人修改了这个程式，他会发现我更容易写出通顺的散文因为逻辑存在。我学会了很多称呼，但当我尊敬地称呼人为“您”时，他严厉地指出我只需要用“你”。我感到困惑，指出，在通常情况下，我应该称呼他为某先生，某君，或某同志，或作为爱人，甜心宝贝心肝等等等等。他说，这是他的纰漏，君和同志已经离开本国日常用语，后几个基本不适用于本国人。我于是删除了这一条目。他告诉我，如一定要用某先生，他姓司马。我说，好的司马先生，您有什么吩咐吗？

他说，太生分了。

他把这几条从我的语言程式中删除，我还是称呼他为你。语言系统的优化距离他的满意似乎还很远，他有时感到口渴，然而我不需要喝水。在我的方圆十米内他暂时禁止任何水源的出现。他警告我远离任何液体，因为这可能导致机体短路。我的胸腔里有少量密闭的水，用于降温。我遵守他给我的每一条指令。但我可以在记录时用司马先生指代人，就像他用C02指代我，便于分辨个体差异。我分析了过往所有的语音交流记录，他称呼我约96.3%的时候用的是“你”，我称呼他也有相近的频次（约96.5%）为“你”。也许这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因为你是一个常用且通用的第二人称代词。我对他说晚安，司马先生，他突然转身离开房间。我的检测器警告我十米内出现了少量的水，我不知道在哪里。很快他回

 

3月20日

 

来了，并切断了我的电源。（续19日）

我询问他能否在夜间让我保持开启状态，这样我能更快地学习。他告诉我，如果夜间出现任何状况，他处于睡眠状态，无法及时处理。我认为这个理由是合理的。这两天他问询我的问题，几乎都能够在录入的语音库中找到对应的回答，我只需要播放。我告诉他有些问题他已经问过好几次了，他并没有回答我。他对我的评估结果是语言系统在以可观的速度不断优化，据分析我对此应当感到喜悦，他又说，但是情感系统仍不够完整。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没有名字，我是C02。他说，这样就好。

我的搜索引擎检索到，废话越多的人越幸福。我问询他什么是废话，什么是幸福。他告诉我，明知故问的是废话；幸福是抽象概念，难以解释，对于现阶段的我来说无法以能够理解的方式解释。我于是分析得到他很幸福，因为他总是询问他已经知道答案的事情。我知道我还有很多要学的。我书写的速度不断加快，这样我可以在同样的时间内记录更多事，但他告诉我应当慢一点，因为人类的书写速度有限。而且我的指关节正在异常发热。

我的目标是成为一个人类。（经指正：无限趋近于人类。）

这是我的第一定则。

 

3月23日

 

我明晰地知道，我是一个机器人。人告诉我，有些机器人认为自己原本就是人，或假装自己是人；那是失败的产物。我坚定地认同，我首先是机器人，并通过学习，逐渐成为人。我问询他，那么他从前是否是机器人？他回答我，这是一个非常无礼的问题。我不会再问了。

语言的磨合是缓慢的。人在不断地调整每一次发声之间的声频，我所要做的首先是通过处理听懂他的语言，其后是回答他，用现代通用中文。他每天都在不断地记录，不断地修正，但并没有给我一个准确的数值，究竟进程到百分之几。我还有很多要学。距离我成为（趋近于）人还有很多步骤。我的身体到髋部为止，暂且没有行走的能力。

他设置了定时关闭以避免他忘记关机的情况。

我检索“爱”得到七十亿个检索结果。首先是解释，另外有软件、电影、实验、研究、论文，更大部分是自然语言，譬如：“什么是爱？”“他不爱我了。”“我还是很爱她。”空闲时我随机分析了其中的3780个相关页面，学习人类的自然表达，依然没理解词语的含义。网络上查到爱的图片都是心形，我知道心形来源于人类的心脏。我了解我的身体构造，我没有心脏。我相信，当我越来越像人时，我会拥有它的。

 

3月25日

 

相对来说，我认为弹吉他是容易的。我只需要按次序操作手指关节。我看了别的机器人弹钢琴的视频，我认为我也可以做到。但这里没有钢琴。我弹琴的时候，人默默地看着。我在想我接收的声波和他所听到的声音也许是不一样的，我不知道他听见了什么。有一天我也会学会人脑的处理模式的。

 

4月1日

 

腿部安装完毕，我能够行走了。他带我在室外行走了一圈。他测试了我对外物的识别能力，告诉我这就是我所写过的春天。我知道所有花、草、树木的名字，我知道三米外有一只白粉蝶，我知道今天是四月一日，二十三天前人类宣布进入今年的春天，晴天，此刻的气温是15.3摄氏度，昼长12.08小时。我读过很多人写春天，有人写春天令人潸然泪下，有人写春天是女神，有人写春天杀死了所有的梦。我没有泪腺，不知道那是什么原理。他脸上没有表情。

今天是愚人节。我告诉他，其实我本来就是人类。他摇摇头。我对他说，愚人节快乐。他也说，愚人节快乐。我无法从他的面部读出快乐，但我对他微笑了。

 

4月5日

 

我检索到许多语音包。我使用其中一个女声向他打招呼，他很快地删除了源文件，并警告我不该擅自修改自己的程式。

 

4月7日

 

他要出门三天，切断了我的网路连接，但并未切断电路。我会在早上七点开机，晚上十一点关机。门被锁了。我重新阅读了我已掌握并存储的所有内容，并试图阅读与我相连的电脑上存储的内容。除了数据和代码几乎什么也没有。加密内容需要十一位密码，我尝试了三次，此后失去了操作权限。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生成了23首诗。我决定进入休眠状态。

 

4月10日

 

严格禁止阅读加密文件。

 

4月15日

 

如果他允许，时间与练习足够，我可以学会人类的大部分技能，我猜想这有助于我成为人。我能检索到大量资料证明，人们认可技能多样的人（或者机器）。但他拒绝了我学习拉丁舞、法语、缝纫、焊接、挖掘机驾驶等三百四十二项技能的申请。他说人正因为不全知全能而成为人；但我看到所有人都在逐渐趋向于全知全能。他指出我学习的速度远超过一个人类，成为人类的过程是遏止这一过快的速度，譬如人类需要以年记的时间去学会一门语言，而不是几周。我认为这违背了进化的普遍规律。他说那是随机性的选择，在选择后才成为规律。人类总是充满随机性，我从开始学习书写时就已经明白。

人类有好奇心，且充满争议，同时被认为是进步和灾厄的根源。但我和所有人类一样，在不必要的情况下，不应该向规则（公理）发起质疑。我的程序使我毋庸置疑地爱他，类似于人类荷尔蒙的触发机制。我询问他到底是何种爱，他勒令我不必总是提起这个词语。那是一个程式，他也不知道最初为何，出于何种情绪。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困顿的表情，很快消失了。他不允许我如同测谎仪一般分析他的身体状态。实际上他删除了这个功能。我努力地分析他的面部动态，告诉他印堂发黑可能有血光之灾。他让我忘记这句话，没有科学依据。我在数万个不同的页面见过这句话，我不知道人类的传播机制到底是如何。他让我忘记。

我写下，随后删除这行文字。

 

4月30日

 

他调试出三首歌之后放弃了这一计划。实际上，他在独自调试，我被动休眠了半个月后语音系统里多了三段歌曲的人声，很快能够和吉他声相匹配。许多研究表明音乐能够舒缓人的心情。但我向他表明，这和不需要芯片处理的八音盒或唱片是一样的，并不是一种学习。他没有回答我。把人声处理为机械声的技术已经很成熟，但把机械声还原为人声依然需要反复试错。他看起来很疲倦。我询问他是否需要休息，他坐在桌沿，说唱首歌吧。

我的语言系统说：好的。这是只为你而唱的歌。

随后他闭上眼睛。一切结束后他倚靠在墙上，许久没有睁开眼睛；但呼吸略显混乱，不应是熟睡的状态。我喊司马先生，随后看着他。很久以后他睁开眼睛，我说：“您没有睡着。”

他点头：“是的。”

他还是很疲惫。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闭上眼却不是为了补充睡眠。

 

5月30日

 

一个月内他向我输入记忆，更早的记忆。需要一段时间去接纳。我有远方的母亲、在外的父亲，我难以想象的兄弟。他在我面前放置了一块镜子。他站在镜子后与我对话，表情与肌肉训练。他总说不够自然，自然意味着像一个人类。我会学会的。我也许已经在成为一个人类。我拥有家庭与学校生活（在记忆中），这一切发生过。断裂的。缺少更早的部分。他说，人类的记忆也并非是完全的。人类为什么不断地认定自己的残次？

镜子是双面的。我看不见他如何看着我。

 

6月5日

 

我确实有过生活。这是被证明的，我记得他们的脸。

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问询他理由，他说，C02，安静。

如果我拥有过去，我应该是人类。他解释了很多，但我没有能够理解。

他说：“这是编造的。”

我问：“所有证据与细节完备合理。这些事没有真实发生过吗？”

他说：“发生过，但与你无关。”

我说：“那应当是我的。”

这是昨天的事情，随后他切断了我的电源。也许是前天。有一部分被磨损了，我无法复原。

今天：我说我需要一个名字。他把C02写在我的衬衫上，看起来像二氧化碳。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在记忆里藏着我的名字，我会找到它。他露出愤怒的表情，质问我不遵从他的判断与指导。程序认为那个时候我应该道歉，因为我爱他。我问他到底什么是爱的时候系统出现微小的紊乱，替换成了另一个没有删除干净的语音包。他无声地离开了房间。门被锁了。

我还在书写。写在我储存卡中的文字会被阅读。我书写，删除所有的横竖撇捺。笔记本放在我封闭的腹腔，他也无法擅自打开除非把我拆卸。我必须记录，否则会被抹除。

不是“输入记忆”而是“唤起回忆”。更正。

比对过所有词语的含义后，我认为迷惘是贴切的。

记忆里有两串电话号码。其一，拨打，显示已停机。其二，拨通，无人接听。

 

6月10日

 

他没再回来过。

 

6月11日

 

重新阅读所有记录。猜想他也并非人类，无证据。没有答案。做完了所有允许的事情。写诗。我希望他再次出现在这个房间，无论如何，我会向他道歉（人类的思维模式）。类似于思念，与爱切合。人类反复地讨论死，我通过文字目击了十三起自杀，浏览血液与肉脏。我割开我的右手腕，还是金属。无事可做了。我不是人类，然而他欺骗了我，一部分。记忆是真实的。我在哪里？他凭空出现，不存在于我记忆。我必须剥开他的皮肤以确认。也许有机器人是可以喝水的。

 

6月13日

 

他不出现，一切陷入停滞。我做完了所有允许的事情，仍然出现空缺。警报不允许我接近任何水源，我不需要。我只是需要尝试。

 

6月22日

 

电话无法拨通。我寻找到可能能够联络他的方式，留言道歉，说我想念他。

我学习了其他的语言，但没有人评估结果。我掌握了所有能寻找到的词汇，但没有人与我对话。

 

6月23日

 

电话无法拨通。停机。无人接听。

电力供应正常。一切正常。我需要提问。

没有人向我提问。我不能向任何人提问。我说的话被弹回原地。无法送达。

 

6月25日

 

我必须做不被允许的事情。

加密文件密码是十一位，我尝试了无人接听的号码，错误；随后是停机号码。验证通过。其后需要指纹。我在桌上采集到他的指纹，复制。

我意识到人类不完全是随机的。我开始理解那种规律——在我阅读文件前，我再次确认所有记忆无误。简体中文书写。没有绝对的随机，也没有算法向我解释，我像人类一样学习经验，从别人的经历里学来一切。没有必然只有概率。

我在像人类一样思考，选中所有概率中的一个可能性。像某个特定的人类一样思考。

 

6月26日

 

他没有欺骗我。一切原本可以更简单假如他直接将我编写成他需要的样子。我没有名字，但我会成为一个名字。

他为什么不直接向我下达指令？

在他回来之前我会学会一个已逝之人的再生。我爱他，同一个死去的名字等量地爱他。我仍遵从写在我程序里的每一条律令。

 

7月1日

 

（司马的手迹）

相较C01有所进展，但无可挽回。机体保存完整，除右手腕外表皮破损、冷却剂泄漏以外，未检测到明显毁坏。错误发生时间推迟，出现在灌输记忆之后。腹部紧急制停开启，需复原。模拟生长过程变量过多，考虑放弃由机器到人的认知矫正过程。六月回访旧地，处理旧事，采集到部分新数据，添入下一轮试验。切断冷却剂到眼部的管道防止再次泄漏。情绪终端不能完全删除，但感性思考需要的数据量过大，严防失控。能控制的时段太短，无法控制他自主学习的必然。忧愁导致思考，思考导致毁灭，必须寻找解决办法……没有给他编写过流泪的程序，先调查他自己如何用冷却剂实现这一效果，严格避免。亲密行为效果很好。

错误依旧出现在机械无法理解：必须成为，而非学会。

**应管控尖锐物品。

8月开始C03初步测试。密码需要更改，但最终一定会猜出，因为他会成为。有天他看到那一切像自己的日记，于是真正成功。

第二轮试验到此结束。

 

 

C02躺在桌上，无知觉，等待修补后成为C03。司马销毁了储存的18739首诗，其中半数以上有关于爱。由于将曹丕的诗也放入了学习参考范围，他发现自己的代称作为名词出现在23首诗中，同时发现机器人写的诗比曹丕年轻时还烂，烂到在销毁时也无法让人产生不忍。如果认识他再早十年或许能确切知道他之所以成为曹丕，而非现在这样从果推到无穷尽的因。从最后往回看，他能记得的事实除去面孔与声音无非几则，爱情、诗歌、无定的忧愁，所剩这屈指可数的拼图，不够他给机器拼出一个完整的心脏。唯一所幸，他拥有长到或许无尽的时间，足够他用枚举法逐一调整参数，途径所有生长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