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請含笑收下吧不必拆封。

[14:00]落月台

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点。



 

按照短讯指示,司马在早晨九点五十八分走到七号月台,比约定时间提前了两分钟,出于习惯性的礼仪。路上他反复想到,过去的学生约老师见面,理应当在饭店、咖啡馆,或者任何安静而得体的地方,或者亲自登门拜访,而不是火车站月台;企图在人山人海里凭依稀记忆相认,是无比艰困而理想主义的事情。然而又很有曹丕一贯的作风,这是他可以隐约辨认出的,尽管他只在他大一一年的选修做过助教。五十九分时远处开始有车轮滚动声,他看见火车头从远处慢慢地近了,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已准备好标准微笑;曹丕的面孔时隔多年再次清晰地浮现在他的面前,以及平静无起伏的声音:“好久不见。明天十点,在这里再会吧。”

火车哐当声更近,曹丕声音不重,传到他耳里刚好够分辨出词句而已。短讯分明指定今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一错念间没留心自己被推开险些仰面跌倒,再下一秒他回神发觉曹丕像石头落入轨道,火车拉笛轰鸣而过,有人在尖叫。他想这火车司机太倒霉了,转过身不再去看血肉被挤压飞溅的场景。火车停下了。他往回走的时候脚一软,有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围观,他一路逆行,茫然地想,他自杀为什么要把他牵扯来做见证人,他和他远远不算有多大交情,走到站口他被风一吹突然浑身一觳觫:他自杀了,到底是死人了!那刻起他开始构思一切万一,无聊地猜想警方和对方家属哪个会先来找到他,他都会说,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唯一可恨在他跳下之前推了自己一把,力有相互作用,某种程度上自己和他的死也不算毫无瓜葛……十点零八分,他站在十字路口,发现自己走反了方向。他想,无论如何,死了一个学生,一个各方面都很不错前途无量的学生,我应该哭的;四周车来车往,他又想到,但不是现在。

三天后警方先找到了他,这个时代监控和信息记录取代了所有推理的繁琐工作,且非常精确。警察问,你认识他吗?司马说,认识,不熟,我只当了一年他选修课的助教,我现在都不在那个学校任职了。警察说,这个我们查到了,确实如此,没有私下的交情吗?司马茫然地看着他,说,没有。警察调出那条消息记录,亮在他面前,问,那他为什么要联系你?司马掏出手机,翻到四天前的短讯,说,抱歉啊警官,我也想不通,我也不知道。在他发给我消息之前的三年多里我既没有和他单独见过面,也没有通过话发过有意义的讯息,只是留了联系方式而已,过节时祝节日快乐算重要交情吗?

警官看着他,良久,关灭了屏幕:如果他只是自杀,当然不必找你来。

司马亦关上手机,端坐:那么您说。

现在的问题在于,在场所有人包括你都看到他跳下去了,监控录像也拍到他跳下去了,但事后我们什么都没找到。尸体凭空消失了。

司马周身一冷,文青自杀变灵异事件,怎么偏偏把他扯进去。警官默不作声给他放了一段录像,他在人群中找到自己,九点五十九分,秒数还在推移。有一个瞬间他背后突然出现一个人,以一种缓和而自然的姿态站起以至于人流涌动中没人意识到这一点,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后面的事他就知道了。

我们也没查到他是怎么进去的,和他的尸体相反,是凭空出现的。警官说。他和你约定了十点,就在十点前三秒出现在那里,在整点时拍了你的肩膀,然后跳下去,消失。

司马咬牙说:我倒希望我没有知道这来龙去脉。

警官说:正是因为我们也无法解释。实际上技术部人员怀疑过录像被修改的可能,但很快被否定了。我们原本只是想问询你,看看有没有线索,如果没有也就罢了,这类疑案最好还是按下不表。如果你确实不知情,我们也不会深究。其他的,没有别的事了,可以回去了。

不久后他收到曹丕家中来的讯息,说要举办葬礼,时间地点都发来,及一份黑白电子邀请函,他的名字被清晰地凿印在横线之上。他再一次如约而至,人出乎意料地多,他一个都不认得。黑漆的棺木躺在大堂正中。有人拍了拍他肩膀,把他一路引到角落的角落,一个男人低着头等他,随后他说,我是曹丕的父亲。司马说,您好您好,节哀。他说,警局那边已经把情况跟我们说过了。吓到你了吧?司马笑了两声,无话。他接着说:原本他大学毕业后就失踪了,四个月——从我们发现他失踪算起,到你去月台见他的那天,四个月零三天。

司马问:后来找到了?

对方摇头:没有。他突然出现在那里,跳下去就消失了。不好解释,没法跟人交代,不必闹那么大。

之前失踪,报案了吗?

当然。只是一直没有消息,也没有线索。他嘴角动了动。跟现在情况差不多,是吧?——我知道这事情跟你没关系,但我们也想不出其他可能。

我也很抱歉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司马颔首。其他的,如果我能帮上什么,乐意效劳。

对方停滞了一刻。没有什么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也不清楚他的具体情况,只是猜想,他在这种时刻最后一个联系的人是你,也许有他的深意。

司马苦笑:我上次见他是三年多前,他报了我的课,他只是我的其中一个学生,甚至不就读于我所教学的专业,我也不是他正式的教授。我无意隐瞒任何,只是无能为力。

男人没再答话。司马原路折回,大厅人多而沉默,合宜于葬礼的肃穆。他不感到欲哭的悲伤,也发觉这里并没有哀伤的气氛,人挤在这里形成巨大的罐头,曹丕不存在的骨头躺在罐头的罐头中,四周环绕着白色的鲜花,也许是干花。有人在看表。他站在人群偏后的中央,努力思考死者生前音容笑貌,很依稀,但不能说没有。这个学生能给他留下特别的印象已经足够称之为奇迹。教他那年他已决定要换校任职,对于这帮修基础课学分的学生确实并没有放在心上,曹丕留给他印象是在课后,种种片段浮现。最后凝结为一点一线一面,拉扯出短暂一幕中曹丕说明天再见吧随后从月台上仰面倒下,列车轰然驶过,一个血腥而倒霉的早晨,没有留下哪怕一滴血。那微笑是清晰的。司仪说话的声音和面孔一样是模糊的。

两天后他故地重游,鬼使神差地来到他从前任职的学校,没有重新装修过,一切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即使总有人来来去去。走入校园大门十五分钟后他口袋里的手机叮咚响了一声,他站在树荫下按亮屏幕。老师您好抱歉打扰您请问您明天上午十点有空闲吗我想和您见个面在市火车站七号月台……太阳下屏幕反光促成他眼中文字的眩晕,仿佛对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发了一段和数日前完全一致的讯息。司马倒吸一口凉气,简短地回复:我两天前刚参加过你的葬礼。

他离开了校园。一直到晚上都没有回应,临睡前他试着拨打那个号码,许久的响铃后无人接听,机械女声和气地建议他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他听从了这一劝导。稍后是明早九点五十九分他匆匆向月台走去成功说服自己反正不会更糟了,没能走到月台时就人群拦住,他尽力往前挤绕过身边一位不知名看起来晕厥了的女士,最后走到前排,看清楚那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妈的活见鬼了。

他啐了一口,后退一步又被人群抵回。保安忙于把群众驱赶至安全距离外,司马随之后退。警方总会来的。第一眼他揣度那是曹丕的尸体失而复得,再一眼又无端笃定,不可能是,即使身躯面孔血肉都破碎得一塌糊涂只有骨头还算完整。他想烂了这么些日子也不该有这么新鲜,新鲜到还在流血。他不断地被人群推搡后退,艰难挪动头部的过程中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衣服。若浸透血迹,和地上躺着的那具尸体似乎雷同。

也没给他再看一眼确认的机会。在任何人注意到他之前他离开了现场,广播正在重复播报出现紧急事故列车延缓启动……他走出了火车站,风像两周前一样漫无目的地和他擦肩而过。气温比两周前相对升高,尸体会比当时更容易腐烂,再往后夏天就要来了,死去的东西会很快面目全非,从任何意义上都不是适合自杀的季节。他冲进最近的一个公厕,许久没能成功呕吐出胃里的早饭,最后又匆匆走出,折返回自己该去的地方。警方也许会再次联系他,不久。他能说的唯有我也不知道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装到我头上。

次日下午警官问他:你知道死者穿着和你一样的衣服吗?

司马摇头:我不知道。

警官深吸了一口气:DNA鉴定结果显示,死者是你。

司马默然片刻。警官说:现在谁也没法解释。这件事我们也无力再追查下去。我们查过了你的资料,基本排除身份顶替的可能……

司马说:我知道了。警官说,你不要太紧张,出现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司马说,没事没事,既然不是人为,大概是天意,解释不清楚的,我理解。警官说,死亡证明我们无法开具,只是有必要告知你,包括前段时间的事情在内,这是我们的责任,但也只能做到这里为止了。

灵异事件当然不适宜被大肆宣扬。司马换了电话卡,回归正常生活轨迹数日,尽量平静除去夜半噩梦侵扰,梦见自己被推下月台,梦见自己在路中央被车撞倒,梦见房梁折断,醒来痛苦消弭,他独坐房中,铺天盖地的无声,提醒他,无论如何他依然活着。白日咖啡剂量加大,即使他自学生时代起多年惯饮,早对咖啡因几乎脱敏。工作照旧。他维持家和学校的两点一线,平静度过很长一段安稳日子,没有莫名其妙的短信,没有突如其来的死亡,曹丕确凿失踪又死去,死者不能复生。

所以他想一切变数都是错误。他在回家前绕弯去了街角新开的咖啡店,跨进门不到三秒手机叮咚一声,半生不熟的号码发来短信:老师您好!抱歉打扰您,请问您明天上午十点有空闲吗?我想和您见个面,在市火车站七号月台。

A32号客人您的咖啡好了。

A32号客人在吗?您的咖啡好了。A32号——

司马决心不再去理会。已经吃过一次亏,他不得不明白没有最糟只有更糟,即使他一时也很难想象还有什么能比看见自己死了更糟糕。在他家到学校的路途中没有会触发这条短信的地点,他可以继续走这条路假如他只是不想再惹上更多的麻烦。实际是他开始在落班后驱车,顺着导航一米一米厘清这个城市的脉络。只要他不赴约也许就不会更糟。他记录下了所有短信突然发来的地点。跨江大桥。X路甜品店。市中心的游乐场(他只是经过门口)。三家书店。五处便利店。最远的在城外,抵达高速公路收费站,最近的是他家附近的咖啡馆。他把这些地点标记在地图上,红点零散杂乱看不出任何规律,甚至于大部分地方他从没有去过,比如他从小到大没有去过游乐园。理还乱。就像这个城市埋藏着无数地雷而他以身试险,且没再听说火车站发生卧轨事件,他正在尽量安全地一一排雷,脚步足够细小总有一日会梳理出所有可能的危险。

然而他发觉地点的数量在增长。至少他无比确定从前没有任何一次他在走进目前任教的学校时会突然收到短信。仿佛有不可预知的危险正在逼近,但他无能为力,盘算良久,参透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真要这样纠缠下去不如早日了结。他不抱希望地回复过短信回拨过电话,从没有回音,总是死寂,直到下一次短讯来,约明早上午十点,比软件推送还死板。他没有删去任何一条记录,像和机器对话,他发送过你在哪里你是谁我不是你要找的人,耐心劝慰他夏天自杀尸体腐烂很快可以换一个季节,机器说:老师您好!抱歉打扰您……周而复始。

没和任何人说起。他独自消化这些一致得可怖的短信,有时想劝告对方换个联系方式,省哪怕几角钱的话费呢,这个十次一元的玩笑早已经不好笑,从最开始就不是一个好的玩笑。警局不再受理这诡异诈骗,他可以坐视不理,尽管死的到底是一个很好的学生,又在很好的年纪,却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可跟他有什么关系?

司马告诫自己:只是要防止有更麻烦的事情发生,必须及早撇清关系。他换了三个手机号依然能在通讯录空空如也时被对方找到,几乎值得报警个人信息严重泄漏,对方伪装成他的学生,又伪造一场无血的自戕,太荒谬以至不知是魔术还是行为艺术。夏天在地图密匝的红点中穿梭而过。秋天平静地来到,依然无头绪,短信还在间或砸来,他仍然没有决心屏蔽这个无法拨通的号码。假装没有发生不代表真的没有发生,假如某日真的向他传达足以改变他生命的讯息……他无法说清无法断定。

十月他在家里收到了短信。他翻身坐起,再次阅读这条他可以倒背的短信。从没有在家收到过何况此时他已经在家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该是此时方才收到。他回复:你是哪位同学?我更换号码后通讯录清空了。

两分钟后对方回复:我是10届的曹丕,从前报过A教授的课,您是他的助教,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

这一声叮咚导致他手一哆嗦险些把手机砸地上。他回复:四月时我参加过你的葬礼了。

对方无动静很久,最后说:您记错人了吧?毕业后我确实失踪了一阵,但不至于在这段时日里死了;其余的我并不知道。

司马拨电话过去,响铃三秒,接通,曹丕说,喂司马老师您好?那一瞬间他无比确切曹丕没有死去,那一天他所看到的是巨大的幻影……随后他开始考虑变声器的可能性,流行的诈骗手段。他尽量平稳地说:同学你好,明早有什么事吗?曹丕说,没有什么,毕业以来很想念您,听说您换校任职,总之希望再见一面……司马听得头晕,最后说,我知道了,我会来的。挂断电话前他又问,那么为什么是在火车站月台?曹丕讪笑两声,说,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很好的见面地点。只是有特殊意义,现在难以解说,还望您谅解的。

挂断电话后他躺在床上周身发冷。玩笑还在继续膨胀。曹丕在四月跳下月台,他说明天再见时的面孔平静乃至于似乎微笑,就那一瞬间的血腥撕碎了司马此后至今所有生活的平坦。他考虑过那是鬼吗,于是写下一张字条说,我是无所谓于死的,反倒是长期无事的恐慌……又很快撕碎了。一来他不信非自然事件,一来对方似乎原本也只是希望他陷入这样慌乱的恐惧,反而顺其心意。他只是在房间内静静地望向前方,等待白墙上突然出现人的面孔。随后他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半年以来的重复使他淡漠了这种不安的纠结,直到他拨通了曹丕的电话听到对方的声音,惊诧类似于他目击了自己的尸体如何血腥却依然完好无损地活着。

九点五十五分他抵达地点,很快在人群中找到曹丕,对方向他招手,于是他们比肩站在人群中,对着暂且空荡荡的轨道。曹丕说,感谢您拨冗赴约,我已经将近四年没再见过您,甚是想念……司马问,何必想念我呢?曹丕说,您是我遇到过最好的老师。两人都笑了。曹丕说,真的,我没有骗您,只是我从前无法——我不敢,向您说明。那时我还是您的学生,且永远都会是您曾经的学生,您呢是我永远的曾经的老师。不那么正式的老师。那时我怕很多事,现在我不怕了。司马说,你又为什么失踪呢?你家里人报案也没有找到你。曹丕说,就算是我一个人的毕业旅行吧。司马问,你去了哪里?曹丕笑着说:哪里都去了,哪里都没去,我没有身份地游荡在这座城市和附近的城市,因为徒步去不了更远的地方。

九点五十七分将过。司马忽然想起要寒暄:我也很荣幸再次见到你。我一直记得你,你是很好的学生。

曹丕眨了眨眼:实在谬赞。您还记得我就是我的荣幸了。

司马问:但为什么是在这里?相对会面来说,火车站人或许有点太多太乱了。

曹丕忽然地攥住他手腕,司马未挣脱,问怎么了?曹丕默然一阵终于开口说,我现在可以向您倾说了因为我不再害怕了。我从前总是害怕很多东西,害怕失去更害怕得而复失,害怕我不再能光明正大地回到家中,甚至害怕你的害怕,此时我依然恐惧着但去他妈——我是说我想就暂时地抛下这些吧。我想说的是我其实爱您,且不出于任何理由找不到任何借口,于是我最初想接近后来又想逃离,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必须要向您倾说。我爱您,以一个学生对老师的爱加上以无法言说的本能的爱……抱歉。如果仍然是难以承受的,您可以现在就离去,我只是必须、一定要向您当面坦白,这是支撑我走到如今唯一自私的愿景。

司马看着对方在混乱中几乎泛起泪光,一时被语言淹没大脑空白,无反应无声响,九点五十九分。他说我大约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能承受,但我也很抱歉我无法给予一个合理的回答。我说我已经见过了你的死参加了你的葬礼,你不会相信,见到你还活着后我也无法再相信。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是我。

曹丕说:那并非是我自觉的选择。有什么选择了您此后才将我的心投掷,我不知道。

司马一瞬时悲哀于没有人知道答案。一切正在发生但却没有人能够厘清因果,他们各自徘徊于断裂的事件之间,在交汇的月台短暂相会谈论各自的所见所感,发现拼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让人去记录,给他们一个纯粹的生或者死的决断。他憎恨一切模棱两可的不完全。司马说,我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曹丕讶道,我参加过您的葬礼吗?司马摇头,不是的我面见过我的尸体,人死后都是一样令人生厌。

十秒,车轮声由远及近。曹丕说,我再次地向您道歉,我想只是这个世界的我还不够勇敢果决无法解决无法早点说清,我为一切的麻烦道歉。谢谢您,我爱您。再会。

再早一瞬司马回过神他也可以把曹丕拉回来,实际上下一秒曹丕仿佛回到四月,平静的向后仰倒,列车轰鸣而过,他闻到浓烈的血味。人群在尖叫,他呆愕原地,在巨大的反胃感中顺着车窗玻璃看见一阵阵断续接连的场景:

他坐在教室侧边,曹丕坐在他旁边听课,间或瞥他一眼。他记得这一幕。

此后更多他不记得的仿佛未曾发生的。曹丕的父亲(司马只见过他一次在葬礼)把他引到他身边喃喃嘱托了什么但无声响。曹丕抱着一捧巨大的鲜花站在楼下,他坐在窗台边不往下看,也不去理会疯狂响铃的电话。曹丕和他在游乐园,前者握着棉花糖神态像三岁小孩。曹丕和他在摩天轮最高点接吻,对方发誓要做尽世上情侣能做的最蠢的事。曹丕和他在咖啡店,他面前摆着一杯喝到一半的美式(但他有记忆以来最恨这个?),曹丕面前摆着一杯橙汁。便利店的关东煮,他们分吃一杯里的魔芋、豆腐与五香肉轮。曹丕在书店看书时他在休息区补觉。另一幕中他带着电脑办公。他们开车经过跨海大桥时他突然停车而曹丕突然从车上冲下,在跳下桥栏之前被抓回副驾驶位。陌生的曹丕站在月台说,我知道一切是如何发生了,那么我们明天再会吧。

曹丕与他共同出现在地图上所有闪烁着红光的他这一生去过没有去过的地方,不止这些地方。别的城市别的国家,他陌生不知其所的场景一一浮现,车窗玻璃模拟老式电影,静默叙说他从来不曾知道的故事。都是断裂的碎片,不属于他生之长之的这个世界。

在越来越拥挤的人群中他感觉到无数个世界正在崩塌,碎片把他挤压到几乎窒息动弹不得。有人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他看见自己衬衫上有血迹。火车紧急制停。曹丕真的死了,有尸体地、纯粹地死了,他想假如葬礼拖到现在再办该多好。其余世界的故事不断挤入他有限的脑海,他不自觉发出的尖叫声和一旁的女士相得益彰。某个世界的曹丕在来到这里的四月就已经死去,死前告诉他来日再相逢,死后又无法再停留于这个短暂的交汇点于是在他面前完成了一场无血的大戮。有一个世界的他同样已经死去,生与死无法同时在另一个世界完整存在,于是他只目击自己血肉模糊的尸身,而不知自己何时何日何地如何生活如何死去。有的世界曹丕如愿勇决,有的世界他像现在一样踌躇不前,所有他见到的世界里曹丕都无理由地遇见他并且有声或无声地爱他,他还未洞见自己的心情,无法回答。如果再给他一点理解的时间。曹丕默默许下的每一个如果其实都在叙述事实,另一个世界的真实。

但一生无法承受太多的记忆。几秒剧痛眩晕如梦幻泡影,之后他不再发出声响,一切工作暂停,暂停检票,发车时间延缓。紧急事件、紧急通知,请各位乘客注意,请各位乘客注意。有人在他耳边喊,先生你还好吗?先生?他从迷乱中回过神,站稳,很抱歉地告诉对方,没事没事,吓到了。对方松了口气,没人再注意他。嘈乱中他听到手机叮咚一声,曹丕的手机号发来讯息。

再见。

他复又跌坐原地,旁边有人急忙要把他拉起来。不久后警察大约会再来找他,也许不会了,同样的桥段反复上演就没有价值。这样是好的此后他不会再收到那条短信因为这垃圾短信的源头公司彻底倒闭了,死了,于是一切服务自动退订了。血的味道再次翻涌上来,他趴在月台边想象对方破碎的尸体,想到他方才含泪的眼睛此刻也许已经不属于眼眶,画面清晰,终于成功地呕吐出了他的早饭,以及所有从来无法理解或被理解的、羊水般温暖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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