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請含笑收下吧不必拆封。

[16:00]无书寄

心之于殉也殆


  

 

三月三日。我向你问好,也向你告白:

我思念你,故而同你写信。清早我写了另一封问候季重,在真正寄出前,已烧掉三份废稿与一根白发。灰烬和火一样热,慢慢地在铜皿中蜷曲,愈缩愈小,像模拟人是如何老去,直到坍缩成一捧寂静的骨殖。写信原本应是顺势而为的娱乐,但我并没有特殊的事要说,除了追思与悼念,除了无从言起的忧心。到第四稿,我决心无论如何写下去,否则将不记得原本的情绪。写完后我站起来,在房间内踱了一圈,再回到桌前,发觉窗外隐隐青绿,今年的春天竟然如此安静。死亡依然像柳絮漂浮在北地所有的街巷。我去参加了每一个朋友的葬礼,短暂地哀悼每一具路过的尸体,以幸存者的姿态俯视那些踬仆的人,想象或回忆他们从前站立的姿态。我感到哀伤:作为活人,我已走过最年轻力盛的时候,但假若就此走入死亡,却太年轻。无风的时日,柳絮慢慢落地,鸟鸣从未如此奢侈。我和春天一样,是只会写信的哑巴。

书写让人记住很多事,也忘记很多事。寄出后我继续修缮文集,尽可能完整地收集他们的文字,以代替他们化灰的躯体,得以长久地活下去。我不敢说这样他们的文章就可以永远流传,但至少可以再发出一点生的回音。这是乱世,咽喉随时可以被一支暗箭贯穿,一切看似安稳的都岌岌可危。写完信后我短暂地忘记自哀的心情,专心地为别人的离去而感怀,这是遗忘的例子。反过来,两年前我给休伯写信时,才想起要纳王孙琐;落笔之前我不过是想,她真是罕有的能歌善舞,又真是少见的美丽,至于之后的事情,写到最后方才顺理成章。我想念的一些人,如今或者在战场,或者在坟中,简而言之,都无从与我相见。我在邺城一个人清算旁人的生死,没有人听到我捻过那些骨头的声音。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你。远在远方,我能做的唯有写信,却苦于无大事可写。疫病的恐慌正在消退,我生活在这冰雪融化后的冷水中,五感被冻伤而趋于麻木——于是我开始为你书写,也给自己的生命留下一点可追想的声音。

写完前面这些,我看了一会儿天上云,与云下柳,与柳下泥。我眯了眼睛,没想到真的睡去,醒来墨水洇了一片,我原本又须得从头开始,像一个时辰前被我反复地写了四遍的《东山》;但我想你不会介意,所以我继续写下去。近来我时常感觉人间死寂但鬼世正拥挤,也许是它们失声,也许是我们失聪,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不信世间有惊雷。我们不曾听见看见的未必不存在,只是不为人知。譬如我渴切于和你再相见的心情,如若不直截告诉你,你也许会猜测到,却未必会相信——然而我知道,你是听见也不会相信的人,你从不信任他人的语言,只信任自己的心。

我不敢向你悲哀我的衰老,你会说这个词语于我太早,同样与我相隔近十年(甚至你比季重还年轻些),你似乎因为更相信生命的漫长而从不接受任何为时已晚的推脱。好比,古人信秉烛夜游,你却信自生到死都是白昼。我会勤耕不辍,尽可能让人信服,也尽力不让你失望。从前,许多你与我对坐谋谈的良夜,如今我依然在回忆;因为见不到你,只能够回忆。写到这里我才想到,我也应当担忧你的安危即使你总是安全的,但谁知道下一次信差来时怀揣的是死讯还是回音?我会保持期待,也不会停止提心吊胆。如果你没有空闲写一封长信寄还,也至少要向我传达一切平安。战乱不断地夺走生者的姓名。你不在的日子,我哭过了我离去的朋友,也目睹朋友的朋友是如何哭泣。昔日宴客的庭院,我前日去看,不过一年无人打理,已是一片荒颓,杂草疯长,不再有酒与诗的馥郁,我只有攥住回忆反复确认,这是我们曾经站立过的地方,我们在这里饮酒、作诗、歌咏目之所及的景物,放声欢笑,庆祝生命。有时你陪伴着我,却从没有作过唱和的诗。后来你不再来。

我无力去清算疫病中死去的人中,你所爱的又有多少。写到这里我多么想亲吻你,证明生命依然鲜活,证明爱可以留下痕迹。死生无定,此刻短暂的生弥足珍惜。十岁那年我与死亡擦肩而过,眼见我的长兄倒在血泊之中,马蹄奔腾,不准许我再回头。从那时起我就是幸存下来的人,一再地幸存,至今已二十年光景。我躲过了所有的天灾人祸,避开了箭雨刀山,逃开了火海水潦,蒙昧初开时就已见过人被杀死的情状,但至今还未目击伏尸万里、血流漂杵的苦海。那样的死亡依然是渺远而陌生的场景。在我们亲吻时千里外正有人死于非命,只是我们不知晓;我们只庆幸眼前确凿的人尚未沦为冢中枯骨。死亡是不断叩击房屋的风声,总有一日会击碎窗棂只是不知会是哪日。我从府中步行到邺城门,沿途经过十二具尸身,躺在棺椁中或路边。多遗憾我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多幸运我认识的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暂且无力再承受更多的死亡。我知道它会到来或早或晚,只不断地期望不是此刻。

(祝福你平安。更奢侈的,祝福你健康、长久。)

这个残忍的年代,我们无法阻止事物散佚,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抓住更多。假如你有心用情写过诗赋,我也会把它们一并摘录编集,以防你忽然地销声匿迹。然而我手边除了你偶然写过的几封短信,或者从前你寄出的公文,再无其他出自你手的文字。我想你总在避免倾吐自己,我与你相处这些年,依然只能暗自揣度你的喜怒哀乐你的爱憎恩怨。你说出来的都已不真,写下来的都已是作假……我不怨你,这是你的天性。然而这又何尝不是我私自的揣度?我们已站在万马千军之上,在指掌翻覆间轻易地判决别人的生与死,常让我们误以为自己是如何强大,而忘了死亡依旧横亘于生的坦途,活物一碰就幻灭成枯骨。我们倾尽一生用金银用刀枪武装自己的身躯,不改其实质仍脆弱如斯。

我不该向你倾吐的。你比我先走过八年,看我如同看一切重演,我无名的哀伤于是变得无趣且无谓。春去时感伤,春来时亦感伤,听之任之,季节的变化也不可逆转,不受任何人意志所控制。我和你,自始至终在不断上行,以为能掌控更多的事,最后只发现更多的无可奈何。

你会为之而感怀吗?哪怕一瞬,哪怕微乎其微,在你自高处向更高处迈步时——会有一霎时你发觉万千空无,空有一身负累而无计可施吗?

譬如死者不可再生,譬如覆水不可再收,譬如昨日不可再留。

譬如万一有一日思念也无法寄到你手中,万一夜长梦多只有红烛为你抵宿,万一。年月推移,我感觉到才情像流沙从我指尖溜走,我能留下的那些卡在指缝与掌纹之间,成为我生命本来仅有的财富。尽管如此我依然必须要写下去。年轻时我始终相信,我不是天才,但可以尽力成为一流的文人;我如今不再有那样遥远的梦了。我只是必须写下去,为了证明我存活过,为了死后有人能知道我曾经如何活着,为了青史之外我能够作为一个人,有清晰的、真实的、我自己的面貌,长久地存在下去,被后来者辨认。诞生、昌盛、衰颓、灭亡,世相万千,都不过这样的重演。惧乎时之过,于是寄身于翰墨。没有别处再能让我容身。

我的房中其实鬼影幢幢,我知道那些是我所思念的友人,他们正注视着我为你写信,善意地不发一言。我和春天一样失去了听觉,却仍然在说话,如同春天听不到自己的雷声;我和它一样失去了双目,却仍然在前行,如同它见不到自己的雨幕。死亡会夺走五感,那时我将无法感知你的温度,无法看见你的面孔,无法听见你的声音,无法叙说我曾经如何爱你,无法向你承诺更遥远的以后,千秋万代,千岁万岁。那时我们都将非常诚实,因为我们不再有撒谎的舌头,也不再有疲于伪装的心。到那时你会再亲吻我吗?无论死亡降临在春秋冬夏,先降临于我(你),你会为我(我会为你)流泪吗?

若让我尝你(让你偿我)一滴泪,再予我十年昼夜不息,我能留名世间,其实无憾于死。你或许还有更多的愿景,我不尽知晓,无从妄断。建安年间垒起的城墙,我自幼目击它如何被一砖一瓦地拆卸,昨年坍圮崩落,空留我以生者的身份去垒砌死者的墓碑。还有许多未尽的工作要我去完成。我预感不久会有一场更彻底的崩塌,我们需谨慎地避免葬身其下,再小心地在废墟上建立起新的楼墙,我与你,一同。

这是我此刻仅有的、能给予你的誓言。

我原本只为思念你而写信,其余的一切都因书写而起;既然如此,也就到我搁笔为止吧。

再次地,向你告白。


评论
热度(25)

© 紉山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