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請含笑收下吧不必拆封。

[22:00]:D

笑一个吧


 

 

曹丕开车来接他,像每一个不期而遇的下午,司马第一反应就断定这次也是预谋邂逅。他来不及目瞪口呆就被拽上车,一路油门踩够,在空旷柏油路上飙行。场景可以更浪漫一点,假如曹丕开来的是跑车或者房车,假如他们现在这辆货车后没有几十个跌跌撞撞的丧尸尾随,一切很好,不缺烦恼。开得足够远了曹丕摘了墨镜,敲敲方向盘,得意地看他:“那么惊讶干什么。英雄救美,帅不帅?”

司马说:“我是惊讶你掉档到开破货车来。”

“特殊时期特殊情况。”曹丕说,“房车不能玩漂移,跑车带不动物资。咱们这是逃命,不是度假旅行。”

司马很感动他有这样的正确认识。休息片刻后他们继续开车,放缓了速度,曹丕有闲情雅致调试车载音箱,城市广播已经全线崩溃,所有频道都是机械人声通报情况危急提醒广大市民自救,全体播音人员不是在逃命就是在追逃命的人(以丧尸形态),没有平日甜美女声介绍粤语老歌,请不知名嘉宾做一下午嘅音乐访谈。曹丕从交响曲放到摇滚乐,最后折中放流行专辑,司马的头痛方才有所缓和,尽管他指出,关掉更好。曹丕精神抖擞地开了半天车,突然说,你有没有听过王菲唱《享受》?司马说我不记歌名。曹丕哼哼,世间只剩低我,自由选择已无多。司马凝神片刻,说,没听过,我也听不懂粤语。

曹丕说:“我是想问你从前说全世界就算只剩下我一个人也不跟我苟且的话还算不算数。”

司马说:“多久以前?我不记得。”

曹丕眯眼想了想:“六年了吧,我第二次约你出去跟你表白,你就甩给我这么一句话,嚯。好狠心哦,伤了人自己也不记得。”

“还算数,好吧,”司马说,“车归我。”

曹丕看他一眼,笑了:“忘了就忘了吧。你跳车可以,带车跑不行。”

司马没搭话。路上一辆在动的车都没有,两旁空荡荡,已从高楼林立开到市郊青山绿水,窗外一派死寂间曹丕把音响声音调低,东拉西扯想叙家常,开头是:“我本来不抱什么希望的,没想到你还能跟那帮东西折腾几个回合,算你有点本事啊。”司马说:“我不想动手,没打。”曹丕说:“天啊现在这是生化危机吧?哪有想不想,有丧尸在你身旁十厘米,你打不打?”

司马说:“必要情况下。”

曹丕说:“要防患于未然嘛。”

司马皱了皱眉:“你现在往哪里去?”

“没想好呢。”曹丕说,“半小时前的广播说城郊有个临时救援点,设置在防空洞里面,我原本是打算带你一起过去的;但刚才我想了想,这种时候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更不安全,被包抄了直接一波团灭,而且消息过了一段时间也说不准情况了,信号已经断了,所以我决定开到哪里算哪里。——你干什么!把安全带扣好!”

司马说:“你停车吧,跟着你死太快了。”

曹丕说:“我自己确实不怎么惜命。但是我舍不得你死的,你信我。”

司马默下来,曹丕接着絮絮叨叨说早上的事情,天啊鬼知道什么情况这么突然就爆发,听到消息还想今天不是愚人节吧,我家里就我一个人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你家里呢?司马说其他我不知道反正我哥被咬啦,刚你来的时候追我的那群有他一个,幸亏有一小段意识混乱的时期还认得我,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没直接把我咬了。曹丕大笑说,真感人,血浓于水啊。我现在也不太关心别人,关心了也没用,看到你还活着——作为人,已经喜出望外了。我早上开了一路,没碰到几个人,当然现在也不会有人敢在街上乱晃。所以我想无巧不成书,都是上天的旨意,让你活着见到我,要死也一起死。

司马冷笑:“你几分钟前说的话里可没有要我陪你殉情的意思。”

曹丕说:“我只能保证尽量让你在我之后死掉。我发誓。”

“如果是我我会考虑怎么让两个人都活下来。”司马说,“利益最大化,不是吗?”

“我是在做风险规划。不可能规避它,也很难去弱化它,也不想克服它,那就只有看看如果风险发生了怎么办。”曹丕打了个弯,“依我看,这风险会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高,直到百分百,所以我们最好思考一下怎么死比较体面。”

“非要体面,我的建议是自杀。”

曹丕瞄了他一眼:“你说得对,那样尸体也会完整点,如果死在荒郊野岭说不定不会被啃得面目全非……但太窝囊了。”

司马说:“那时候可没有供你选的。”

曹丕说:“对,但我现在构想是自由的。”

司马说:“我猜你构想过以一当百死在丧尸围攻中。”

曹丕惊讶道:“难道你没想过!”

司马说:“我打不过。”

曹丕说:“我顶多打三个。对付丧尸只有直接把头砍下来是行之有效的。我早上来找你之前砍了两个,如果之后科学家研制出让丧尸恢复人类的办法,我会对我惨死的邻居感到抱歉的。”

司马说:“你杀人还挺熟练的。”

曹丕说:“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嘛!不活下去我怎么来救你。”

天黑时他们停在荒郊野岭,gps显示是市郊某山脚,四周寂静无声,他们窝进货车厢,靠着汽油桶打着手电相对无言。曹丕说我把能带上的有用的东西都带上了还有路过从别人车里房子里翻出来的,但顶多也就够一两个月的。司马说算了吧这种丧尸围城情况下,能活过一两个月太了不起了。

曹丕颓然道:“感觉还是毫无希望。”

司马说:“早晚都是会死是既定事实。”

曹丕决然说:“不行。我还想跟你多过段日子。”

司马说:“那想想怎么多活几天吧。”

曹丕默了一阵,说:“早上我开车出来直接就往你家开,路上已经想好了,要是你已经被咬了,我就让你也咬我一口,反正也死不了,一起当丧尸也不错。”

“太浪费你搜刮的资源了,何况我也可以选择把你吃了。”

“如果是你,也没问题。”曹丕真诚地说,“唯一的问题在于丧尸是群居动物,不吃独食。我很难接受我被一堆丧尸啃得七零八落。……吃不吃巧克力?”

司马点点头。曹丕站起来,在一旁翻找了一阵,拿出半板,给两人各自掰了一小块。果真是非常时期,一块黑巧,曹丕咬了一口作嫌弃表情,竟也咽下去了。咀嚼声中曹丕问他:“你以前看不看丧尸片?”

司马说:“我不怎么看电影。”

曹丕说:“我白天回顾了一下,根据我的阅片经历,公路上碰到丧尸的概率是最低的。”

司马说:“所以你打算一直这么开下去?”

曹丕点点头。司马说:“那你有没有看过两个人像这样能独自逃亡成功的实例?”

曹丕想了想,说:“我们两班倒,尽量开到世界毁灭。”

世界毁灭不知道在哪里,可能在下一个高架口可能在世界另一头,司马看着他发动之前仔细挑选播放碟盘,打着哈欠问你出生入死还带着唱片啊?曹丕终于选定一张,悲愤地回复:这是基本精神需求!你知不知道丧尸围城很多人是精神崩溃死的!司马于是不再跟他争论,靠坐副驾驶位闭目养神,不一会儿被死亡重金属吵醒,依稀记得自己眯眼前放的还是上世纪情歌,勒令对方放点安静的,对方正亢奋,颇委屈地埋怨他不解风情。然而他再换歌也睡不着了,闭了会儿眼,曹丕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讲话,他不回复。良久曹丕说:“我问你呢,你又没睡,好歹回我一句吧。”

司马说:“嗯,挺好的。”

曹丕说:“你就故意的,我还不知道你真睡着了什么样吗?……我刚问,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司马说:“嗯,挺好的。”

曹丕确实还精神抖擞,还有精力大叫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是我救的你欸,英雄救美人,按道理你要满心感动两眼泪花嫁给我的,哪有咒我死的道理。司马含笑对之不发一言,直到曹丕自顾自说完了,他说,好啦,你要我嫁,有戒指没有?曹丕说,现在当然没有。司马说,那你就扯淡吧。

曹丕说:“没关系。等结束了我们回家……”

司马及时打断:“你别立flag,死得快。”

曹丕开了易拉罐想把拉环套他无名指,被理所当然地拒绝,说那玩意硌手,何况戴不住。曹丕也不说什么,顺手给自己戴上,继续开车。两班倒显然不够科学,一会儿他发困,说你来开会儿。于是停车,交换位置,司马坐在驾驶座,系好安全带,问他,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至少想没想过要往哪个方向开。

曹丕说:“西南。”司马一愣,他又说:“我想好了。我们开去青藏高原,丧尸和人的平均密度低,安全点,而且很适合死,气温低,尸体烂得慢,埋雪里都行。”

司马决定为了他的前半段话不再提出反对意见。开出省界后曹丕短暂中止播放碟片,随意调到当地电台,跟本省电台传达的信息没有差别,于是又拧转回去。路况从没有这么好过。指示板显示所有通道都是绿色畅通。司马开了不知多久,路看起来都差不多,两边树影山色飞快后退。他说:“我还是觉得你疯了。”

曹丕闭着眼睛呼吸均匀,没回答他,像是睡着的样子。

他说:“你选这么条路只不过要拉我一起死,不是要活的。”

曹丕仍不作声地睡着。司马继续开了两个小时,一个人开车太闷,易犯困,于是他把曹丕叫醒,又换班。折腾到傍晚,仍有遵守交规的习惯,停在缓冲带,两人熄火灭灯,翻身去货箱。打着手电坐了一阵,曹丕忽然起身,翻翻找找拿出把折叠刀,又喊司马拿稳手电,他自顾把车厢侧边铁皮割开一个歪七扭八的圆,巴掌大小,此后才长叹一声,闷死人了。这时他们还处于刚脱离本世纪社会正常生活的迷茫中,并且预料到当他们走出这段缓冲期,一切又会回归本能。曹丕晃着手电,说:“你说如果现在有一群丧尸涌过来,怎么办?你会不会后悔跟我走?”

司马眯起眼睛:“别晃了,我头晕。”

“我问你话。”

“那就等死。”司马说,“没什么后悔。现在这时候,死是最不值得后悔的事情。”

“我以前不知道你看得这么开了。”

“无法改变的事情除了看开也没别的办法。”司马伸手掩住那扇破窗,“你有没有想过下雨天雨刮进来怎么办。”

曹丕很诚实地说:“考虑过了,否则我会开在顶上,因为我想看看月亮。”

最后又拉了块尼龙布固定住,应曹丕本人强烈要求,留了一面没有封死,风可以漏进来。他是说,雨天再封也无所谓。司马说:“你现在纯粹在碰运气。”曹丕说:“不是我,是我们。”司马上车起他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曹丕又说:“其实我就是很想这样跟你自驾旅行一次。只有现在有机会了,可能没有以后了。何况路况从没有这样好过。”

司马说:“你放心吧,死了那么多人,如果真有以后,路况也会好得不得了。”

曹丕揿灭了手电,两人在黑暗中默了一阵,曹丕说:“还是像做梦。”

“睡吧。”司马说,“多说无用。”

曹丕忽然领悟到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真谛,仍然不会在放CD之前问司马的意见,但会在对方表露出困意时调低音量。司马说你到底是想多在路上开一段日子还是早点开过去了再说。曹丕说无所谓,跟你待在一起都无所谓。司马翻了个白眼:“我认真在问你,如果是后者你不该一直绕路。”

曹丕说:“GPS都没电关机了你怎么知道我是故意的!”

“我有在看指示牌。”司马说,“我没打算提意见,只是问问而已。”

第一个节点在于曹丕发现所有的碟片都已经被听过一遍,他停下来问司马,你记不记得我们出来多少天了?司马说,十五天。曹丕问,你想听什么?司马说,我不知道,我不想听。曹丕又踩下油门,不快不慢地往前开去,车厢里于是显得非常安静。半晌曹丕说:“那你得跟我说说话,否则太安静了。”

司马从一旁随手抽出一张碟片,放进槽口,然后开始播放。不知名的女声回荡在他们中间。曹丕说:“你有这么不想跟我讲话?”

他自顾自也可以讲。他说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一切发生太快了,都没人来得及把路封掉,而且似乎是到处都已经蔓延开来,已经无所谓封锁与否。他说但还是感觉不太对劲,你不觉得相对我们的人口密度来说我们一路过来太顺风顺水了吗?他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真的能熬到一切结束,那时候我们回哪里去呢,一切都已经被毁坏了,只有你还在我身边还是灾难来临之前的样子。他说你还醒着你在听吗?

司马说:“他们在消失。”

“现在什么都在消失。你指什么?”

“丧尸。”他说,“三种可能。一,我们运气好到买彩票连中十五天奖。二,他们全部不吃不喝不吵不闹聚集在某个地方。三,就像尸体被腐蚀一样,他们正在消失。当然,目前缺少足够证据,只是我的揣度。前两天我看到路边有半个丧尸,不知道为什么单独出现在那里,上半身已经完全腐烂,只有上半身。你在补觉,而且那不是什么美观的画面,我没叫醒你。”

曹丕说:“我是在想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太和平了给我一种极大的不安感。”

“那就做好忧患的准备。”司马说,“我的猜想太乐观了,唯有但愿如此,无法保证。”

曹丕说:“有没有可能是别的丧尸吃了一半丢在那里的?”

“可能性不大。上半身很完整。”司马耸了耸肩,“你别讲话了,看着点路。我不想死于车祸。”

良久曹丕说:“我说真的,要是没东西吃了,你就把我煮了吧。这可以当做我的遗愿。”

司马一阵恶寒:“我没有同类相食的怪癖。又不是去冰川荒漠,挖点野菜我俩都不至于饿到要吃人肉的地步。”

“你不觉得我俩都逃出来了是命运的指示吗?”曹丕打着方向盘,“这么多时刻,偏偏让我在你快脱不了身的一刻赶到把你载出来,你不觉得简直是缘分吗?”

“我是怕你就为了这一出戏去散播的病毒。不过我看你没那么通天的本事。……如果是要一辈子跟着你倒霉的缘分,现在确实如你所愿。”

“不要搞得像我逼你上车的好不好!”

“专心开车。”他说,“路上没车不代表不会出车祸。”

两天后他们第一次遇到活人,感动得涕泗横流,对方说是某城市安全据点被围困,他们一行三个人及时开车逃了出来,本来人也不多,其他人大概是全部覆没。年纪较轻的女人很神经质地打量着他们,一旁的男人始终在安慰她,既然可以交流,那么确实也是活人。曹丕跟他们讲了另一个方向的情况,现在没有哪里安全,他们已经在公路上开了半个月。司马冷不丁问:“丧尸是不是正在减少?”

“不确定。但我们经常看到很多丧尸只有半截甚至更少……只要头还在,就不会停止动作。”

女人忽然被刺激到而尖叫一声,周围依然安静得离奇。临别曹丕救济了一点物资给他们至少够他们挨到下一个城市去碰碰运气。坐回车厢后司马说,如果我没猜错他们确实会在一段时间后自下而上消失,因为根本没有那样多活人在外面砍杀他们;或者哪怕他们真的在相互餐食,结果是一样的,他们正在减少,以一个未知的速度。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确实有希望熬到一切结束,”曹丕说,“等他们全部消失或者退一步,到一个我们能够生存下去的数量界限?”

“理论上是这样。”司马说,“但我们能不能熬到那个时候全是运气的事情。”

“没关系,我跟你在一起就没什么过不去的。”

“我没在开玩笑。”

“我也没在开玩笑啊。”

无论如何曹丕还是下定了决心要去青藏高原看看风景,于是他们还是往那个方向一路开,走走停停不时绕个路兜几个圈子,曹丕坚信只要方向没错怎么开都能达成结果,条条大路通罗马。司马在夜晚清点物资,告诉他消耗的速度比想象中快,无论是汽油还是食物。“无论如何这是在求生,”司马说,“我不建议你再挑三拣四或者铺张浪费。”

曹丕忽然说:“我想吃水果。”

司马说:“现在没有那种东西。”

“想一想不行吗,”曹丕说,“我当然知道没有,东西都是我自己亲手放上去的。巧克力还有一板吧?我当时翻了半天也只找到一盒子黑巧。”

司马从一旁摸索出最后的那一板。曹丕把所有开车时可以吃的零嘴都放在了驾驶室,包括他非常克制一天只吃一颗的水果硬糖。曹丕说:“我刚刚想通了,如果一切结束了咱们呢就隐居世外,反正那时候什么都没了,能活下来的人太少了,水啊电啊都要从头来过,还不如自己去山里住着自求生路,环境还好。”

司马没回话。他又说:“我现在理解古时候人干什么隐居了。以前我都觉得没那个思想境界,莫名其妙跑山里自生自灭的人都是闲出来的毛病。”

“随你高兴吧。”司马说,“如果真能走到那个时候,随你怎么办什么都好。现在专心开车。”

汽油比食物消耗得快得多。曹丕说当时那种情况能弄出这么多很了不起了好吧!最后还是在无人的服务区加油站停下,机器停电不能运转,曹丕说那油呢?司马说你脚底下几米,挖不出来的,别想了。他说啊这样啊那行吧不过总要有油运过来吧?司马说那你继续开吧,说不定运气够好可以碰到油罐车,剩下的还够你跑个一两周的,如果你不兜圈子你到了目的地不回来了把车丢了就不用考虑油了。

曹丕说:“我不能隐居在高原啊,我有点高原反应的。”

司马说:“那我建议你锲而不舍一点,每个加油站都看看,有的时候会有还没运进去的。总之,这里我刚看了看,没什么东西了。”

三天后在另一个服务区他们确实碰到一辆还没来得及开走的油罐车——估计是在加油站被咬了,现在下落不明。司马颇讶异:“你自从逃命以来运气好得有点离奇了。”

曹丕说:“那就把我下半生运气透支了吧,上天是要我现在活下去,运气来时我也只有受着的嘛。”

司马去研究怎么顺利地把油倒进他们自己的空油箱里,曹丕左看右看,说要去旁边服务区看看万一有什么东西剩下来呢?司马说那你去吧,但是好歹带把刀带个斧头什么,说不清楚的。曹丕于是去货箱翻检了一阵,拎了把斧头就走了。司马摸索着勉强把管道接通,控制不好流速,也没有办法。他慢慢地装桶,然后把它们一一推回货箱,摆好。摆到第三桶的时候,他看到曹丕远远地走过来了。

他立住,曹丕很艰难地还在一步步走过来。他跑过去看,对方很含糊骂了一句,我□他□的你快来扶我一把。

看清之后司马失声大叫:“你手怎么回事?”

“等会儿说,先扶我一……”

司马扶住他刚好防止他摔落在地,他说你怎么这么重啊我扶不住你啊?发现对方两眼一闭不声不响,好在生命体征还在,连拖带拽一路把他拖回卡车,在货箱把他靠墙安置好,翻急救箱翻出来几块纱布尽力包裹,血还在不停地流。司马手抖得厉害,尽力稳下来,取了点水泼他脸上,没反应,一时手足无措,曹丕却醒了。醒来说第一句话:“痛。”

司马说:“你左手怎么没的。”

曹丕喘了两口气,说:“我一进门,手搭在门框上,手就被砍了。我他□哪知道是什么东西,那我赶紧抡起斧头往那方向砍啊,砍死了个人。然后低头一看,我□,我手都他□的没了掉地上了。他肯定条件反射当我是丧尸,看也不看就砍,不能怪我毫不知情以怨报怨。……我也没力气再进去看,就这样。”

司马说:“你衣服上全是血。”

曹丕说:“你身上也是。……算了,没死已经万幸了,我能说什么。大家都想活。他只是胆子太小了,再者人都死了。我能说什么。”

“你在这里坐着吧。”司马说,“我再装几桶。那以后只有我开车了。”

“我单手也能开,等我不流血了。”

“最好不要。”

“……好痛。”

“你还活着就得痛,我也没办法,只能忍着点。”

司马下车,又捣腾一阵,回去看时曹丕仍痛苦地蜷在油桶边上,血从纱布渗出来,滴了一滩。货箱光线差,远看乌黑一片。他蹲在他面前,问:“能坚持吗?”

曹丕说:“我感觉我这辈子没这么坚强过……嘶痛痛痛你别碰!”

司马说:“你要坐前面去还是在这里待会儿?”

曹丕说:“我现在不想动了。就这样吧。”

司马把他挪了两步挪到他歪七扭八开的窗边,关上货箱,自去前面开车。每一两个小时他必得停车休息,去后面看看情况,曹丕始终坐在那里,半睡不醒,说当然很痛啊你被砍个手试试,要不然你砍个脚来陪我?司马懒去搭理,心里还是一拧,自把货箱关上,闲步两圈,回去开车了。一路走走停停,司马没有绕路的癖好,困了靠边停车闭目养神,也不敢睡,一直挨到晚上,曹丕说我觉得我该换块纱布了,司马说你带的急救箱里就这一块。两人于是又都不说话了。

曹丕说:“万一我死了怎么办。”

司马好声好气:“我带着你的遗愿和遗物尽量活下去。”曹丕不语。司马补充:“把你好好埋了,每年来给你上香。如果我还活着的话。”

曹丕说:“你立字据。”

司马目光迟疑了一下:“你头没受伤吧?”

曹丕说:“你立字据。你要食言,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然而没纸没笔,司马及时阻止曹丕要沾沾血在厢壁上写字的恐怖行径,最后只下了口头誓约。曹丕说,第一,你要带着我的遗愿遗物活下去。第二,把我好好埋了,每年来给我上香。第三,你……不要忘记我。司马说,第三条你原本想说让我为你守寡是不是?

曹丕悲不自胜:“你不要破坏我好好的氛围!”

司马很想挤出两滴眼泪来配合他表演,最后失败告终,连哄带骗复述了一遍,发了誓,曹丕很受感动,说他也会尽量好好活下去不让他孤家寡人。司马想骂他两句,此情此景又生生咽下去了。他说,那我祝福你不要伤口感染,你已经活到现在了,不感染不会死的。

但切面还是在溃烂。司马最后脱了件自己的衬衣,裁成几段,裹住伤口。布料不透气,又不能一次裹太久。后来也就算了。曹丕胃口渐差,但精神气却还好,吃的东西也省下不少。曹丕说我这两天晚上总睡不着觉。白天呢?偶尔断断续续能睡着。司马端详他良久,说,我看你脸色还好啊。曹丕说,总归睡了就还好。我以前上学的时候也经常晚上只睡一小会儿,白天也精神抖擞。可能返老还童了吧。司马说,你现在也不老,那时也不是童。曹丕笑了笑,有什么关系,你理解我了不就好了吗?哪怕我说的话所有人都听不懂,你能知道我想说什么不就可以了吗?

司马说:“我们快开到了。你之前绕路绕得太久了。”

曹丕说:“重要的是沿途的风景,不是目的地。”

司马说:“我们这是逃命,不是旅游。”

接连两日曹丕未吃下任何东西,吃了又下车吐在路边,司马忧心他真是要死了,精神气好纯粹回光返照。曹丕却说,但我也不觉得饿,吃了东西反而难受。睡眠反而恢复正常,往往静默在那里闭着眼睛,用睡眠打发时光。他坐回副驾驶座,时睡时醒,但坚持要放音乐。司马自觉和一个伤员拉扯不太人道,随他去,曹丕挑挑拣拣只放三盘歌,剩下的光盘背面拿小刀刻字,写诗,用行为艺术消磨时间。曹丕很节约用碟,感慨幸好自己断的是左手,他自己还是惯用右手。然而无法阻止伤口溃烂,流脓,没有向好的趋势。曹丕说:“别的就算了但是看着真的太恶心了。”

司马自顾开车,没搭话。曹丕说:“再加一条。如果我死了就把我左手臂砍下来,断臂维纳斯。”

“那你得把两条都砍掉。”司马说,“而且只要伤口不处理就会这样,砍了也没用。”

司马说完浑身一阵恶寒,说这些干什么呢。曹丕笑了,说你在害怕,说明你还在乎我。司马说,我确实在害怕,我为你好像什么都不怕而感到恐惧。你记得我们原本是为了挽救生命而走了那么远现在又在莫名其妙开死的玩笑。

曹丕说:“说实在的,你比我还在乎我的命。我感动得都说不出话了。”

司马咬着牙:“我就不能跟你说句好话。”

曹丕说:“你这叫表露真情。”

他专心开车,随口问曹丕能不能换首歌听。对方没应答。他瞄了一眼,发觉他应该没睡着,至少眼睛还睁着。

喂!喂?我在跟你说话。喂?

对方没说话。司马停车,看着他,伸手推了推他,对方恍然醒来,面目扭曲了一阵,说:“怎么了?”

“我刚叫你你没听到吗?”司马说,“你刚刚跟着魔了一样。”

“我怎么了?没伤着你吧?”

“没有啊,你就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你自己没感觉?”

曹丕没回答,司马于是又发动引擎,刚踩下油门,曹丕忽然拦住他。两人剧烈前倾险些磕破头。司马说你疯了吧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曹丕说:“我想好了,你要不然把我杀了吧。”

司马嘴唇在抖:“你要是下定决心了,自己动手不就好了。”

曹丕说:“我做不到。”停了一阵,又说:“你先听我说。如果你不把我杀掉,我们两个人都会死。”

司马决定不再打断他,毕竟他看起来接近于神经质,好像下一秒就会拔刀出来让两个人同归于尽。曹丕接着说:“我有错,愧对于你,何况之前立过愿,所以不该让你被我连累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认不出你,但是。”

“你被咬了?”

曹丕点点头:“我这样说你应该就猜到了。我——我不知道怎么讲,确实我不该骗你的,但我是想,一个人稀里糊涂跑来跑去,还不如跟你一起多待些时候。那天我去服务区,推开门时被困在那里的半截丧尸咬了手,我把它头砍掉之后,咬咬牙把自己受伤的手也砍掉了。也不算毫无效果,至少多拖延了几天。”

“……你也真下得去手。”

“太疼了,如果有第二次我绝对不干了。”

曹丕不再说话。司马低头想了一阵,说:“把你半道丢下去自生自灭也行,杀你我不一定下得去手。”

“不要。”曹丕悲愤道,“我要生得体面死得光荣,自生自灭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长痛不如短痛。”

“所以我说你可以自己动手。”

“我砍不下来我的头啊。”曹丕用仅有的一只手指了指脖子,“不这样死掉的话,我还是会变成丧尸,这一笔在我人生中实在太失败了,我不能接受。”

司马说:“你不要用谈晚饭的语气谈这个。”

曹丕说:“我认真在说。还有我怀疑是因为我内脏腐坏了,所以吃不了东西。”

曹丕撩起外套袖管给他看,左手腕那块已经烂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司马隐隐一痛,但曹丕说,其实我这两天已经感觉不到痛了。我觉得如果能一直维持这个状态也很好,我不用吃不用睡,也不怕痛不怕苦。但我没办法一直维持。而且现在我想吃的东西也吃不出味道了。你最好早点决定下来,我很难说我什么时候会彻底没办法控制自己。

司马想这是他有限的无挂念的人生中少数确实极其残忍的事情,杀死一个曾经和他同床共枕又刚刚还在和他一起亡命天涯的人。他没办法亲自下手,于是和对方一起做简易装置,让曹丕能安心坐在一处等待人头落地。曹丕比他平静得多,做到一半又说,你快来吻我一下,等会儿就没有机会了。曹丕有时身体会突然痉挛,还在努力控制之中,但很快他也将控制不住,他们都没有犹豫的时间。曹丕说,你不要害怕。是我自己要死的,这是我的愿望,我要感谢你帮我实现了愿望。

司马想,下辈子再也不要碰到这种作孽的文青了。绝对不要。

第一次斧头落下时,曹丕下意识地一躲,没砍到,只削下来一撮头发。司马已下定最大决心才拉动那绳子一次,现在必得把曹丕固定在那里,再来一次。对准。曹丕说你那么严肃干什么,笑一个吧。他笑不出来,不知道曹丕为什么笑得像要晕过去了。他没有倒数,因为曹丕强调,无论如何等待死亡的过程太可怕了,他承受不住。在某个瞬间他拉动绳索,一阵冷风掠过他面孔,他闭上眼睛。

十秒后他虽腿软跌坐在地,溅了满身满脸血,仍冷静地想,先开下高速再说吧。他给曹丕物色了一个非常好的墓地,唯一的坏处是他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够第二次找到这个地方。四周除了野草什么也没有,安全的寂静中他开始掘土,从下午到傍晚,最后堪堪能把对方平躺着放进去。头是一部分,身体是一部分,缺失了一只左手。再把土埋回去,压实。没有勒碑的条件,他也写不出任何墓志铭。不要暴尸街头就好。他突然想到那自己死后还有谁来给他收尸呢?

那晚他坐在驾驶室,电台时隔多日传来异样声响,有个男声模糊说,暂时据点在x城广播大楼,若有幸存人员,可以及时前来。我们已经发现丧尸在一段时间后会逐渐消失,大家不要放弃希望,坚持就是胜利……司马想,他或许是害怕自己也那样凭空消失尸骨无存,为了他记挂的一文不值的永久,就这样不负责任地死了。他还必得活下去。他决定无论如何去看一眼。启动引擎前他翻出所有碟片,好的坏的混杂在一起,他一张张找完好无损的那三张。其余的背面密匝匝刻着诗句和歌词。他翻到一张空荡荡的背面刻着,世间只剩低我,自由选择已无多。这句话好像听过,但念出来又非常陌生。最后他终于翻出一张完整无缺的,放入卡槽,按下播放按钮。女声在驾驶室里温柔地回荡。拗口缠绵的粤语,他还是一句都听不懂。他握住方向盘,踩下油门,发觉路上仿佛愈发空荡。存活的同死去的一样,其实都业已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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